殷無覓抱著母親的屍身,坐在九幽的灰燼裡,直到懷裡的身軀發出臭味,膿水流了他一身。
就是這個時候,一個聲音從遙遠的高臺上傳來,說道:“你應該將她安葬了。”
殷無覓並不知道什麼叫做“安葬”,他在那個聲音的教導下,找到一處土坡,用手刨出一個坑來,將他母親放了進去,再用灰燼掩埋上,原來這就叫做安葬。
做完這些後,他又聽從那個聲音的召喚,爬上了中心處的那座高臺,看到了盤纏在高臺上被釘死的九頭魔神。
他說他是九頭魔神伏鳴,但實際上那一具盤纏的身軀已經隻剩下兩個蛇頭了。
伏鳴說:“不久之後就會有人來帶你出去,那個人就是你母親恨了一輩子的人,你如果想為她報仇,我們可以幫助你奪走他的一切,讓他也嘗到和你母親一樣的痛苦。”
“但是,在得到一切後,你也要助我們打開九幽,不能讓更多無辜之人像你母親一樣含恨而死。”
殷無覓幾乎想也沒想便答應了他,他們定了契約,做了交易,他任由伏鳴的殘魂嵌入自己的魂魄中,躲藏進他體內,為防被昆侖君發現端倪,伏鳴消除了他關於這一段的記憶,讓他一無所知地被帶出了九幽。
昆侖君擔心他被天道發現,又在他身上加了幾重封印,將他的氣機掩蓋得嚴嚴實實,後來又有神女仙元入體,天道就更難以察覺,九頭魔神已遁逃了最後兩命。
直到沈丹熹的業火險些燒毀他的魂魄,也威脅到了伏鳴的安危,他的記憶才就此覺醒。
伏鳴消耗了一條命,才把他們兩人保下來。
方才發生的一切,殷無覓都看在眼裡,他知道該如何讓這一座昆侖繼續滑向深淵,人間早已大亂,昆侖氣數已盡,就算是沈丹熹也難以扭轉乾坤。
試問一個弑父的昆侖神女,又能如何服眾,如何挽大廈之將傾?
殷無覓揚起眸,毫不避諱與沈丹熹對視,他外表雖看上去慘不忍睹,輸得徹底,可眼底卻有笑意。
“山音不會說謊,諸位若是不信,何不請神女殿下當著所有人的面敲山問一問,是不是她親手弑殺了昆侖君。”
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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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在網上的長尾山雀悠悠轉醒過來, 它被這一張網保護得很好,雖被罡風嚇暈,但身上並沒有受到什麼傷害,頂多就是掉了幾根羽毛。
山雀身上的翎羽紋亦還在, 山雀剛一蘇醒過來, 漆飲光便重新與它的五感連通, 將殷無覓的那一句話聽入耳中。
他擔憂地動了動翅膀,立即便驚動了這一張靈網的主人。
沈丹熹在眾人的視線注目下,竟還有闲情注意到這一隻小雀。
靈網被她勾手收束回去, 沈丹熹捧住山雀, 撫了撫它頭頂的絨羽, 從容不迫道:“好,我允許二位山主敲山問音。”
比起由她來敲山問音, 直接讓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代勞, 顯然更加做不了手腳。
沈丹熹實在太過鎮定且坦然,讓殷無覓眼中的笑意一點點凝固, 原本懷著的看一場好戲的心態也逐漸轉變為憂慮。
可方才他是親眼所見沈瑱身隕在了她的法陣之下, 她難道還有別的狡辯之法嗎?
不等殷無覓多想,玄圃和樊桐兩位山主已經各自結出一個法印推至半空,便要砸入阆風山體之內, 準備敲山問音。
卻在這時,阆風山中忽然刮起烈風, 呼嘯的靈風從山林間席卷而過, 一剎那間將阆風山中殘餘的魔息滌蕩了幹淨,阆風山中靈力陡然暴漲, 在山林上空形成了瑰麗的靈嵐。
與此同時,來自於昆侖之主的最後一道神諭響徹昆侖上下, 傳遞入每一個人耳中。
——人間亂世,昆侖式微,皆在予一人之過。予身為君,負天所命,因一己私情,誤入歧途,以至天下大亂;予身為父,聽而無聞,視而無見,不識親子,以至神女受百年奪舍之苦……
這一道神諭竟是昆侖君的罪己詔。
沈丹熹漠然地聽著沈瑱最後的懺悔,指尖輕輕撫摸著山雀的絨羽,神情不見半分波動,並沒有因他的臨終之言而有所動容。
當然,她確實也得感謝沈瑱最後的這一道神諭,為她省去了不少麻煩。
沈瑱到最後,都以為她是為心魔所惑,才會做出那般驚世駭俗的“弑父”之舉,實際上,沈丹熹從頭到尾都很清醒,她無比清醒地想要殺了他,殺了他這一個被攻略成功的神君。
在與沈瑱對峙之時,沈丹熹便清楚地感覺到了,最後那一個弑神滅殺的大陣,實際上並未接觸到沈瑱。
漆飲光最後的那一句提醒或許喚醒了他身為父君的最後一點良知,昆侖的神女不能墮魔,也不能背負上殺父之罪。
在殒身於她的法陣之下前,沈瑱先一步自戕,他自行摧毀了元神,將身軀裡殘留的神力都歸復了腳下這片大地,送與了沈丹熹。
神諭的最後,沈瑱自認無顏身居昆侖之主的位置,自散修為於昆侖,望諸位神官輔佐神女,將昆侖引往正確的未來。
隨著神諭落下,屬於昆侖之主的金印自虛空浮出,懸於沈丹熹身前。
沈丹熹伸手,接過了這枚昆侖印。
握住昆侖印的那一瞬間,沈丹熹立即便感覺到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她的靈感範圍不再局限於阆風山,而是整個昆侖。從這一枚昆侖印中,她能清晰地看到縱橫於昆侖地底的金色地脈。
也能看到縈繞於昆侖之中,代表著昆侖氣運的紫氣。
然而,沈瑱交予她手上的,早已是一個殘破不堪的昆侖。沈丹熹心中早有預料,人間四處戰亂,民不聊生,昆侖的氣運想必十分低迷。
可實際情況卻比她預料中的還要糟糕許多。
昆侖擁有萬裡疆域,除卻昆侖墟內三山四水,神域地界之內還有大大小小成百上千的仙山和靈水。
因昆侖氣運流散,昆侖神域之內整體的地脈力量也前所未有地頹靡,外延的地脈力量自然往內填補昆侖墟的不足。
以至昆侖墟境內的天墉城和昆侖宮表面看著依舊如往日繁華,可昆侖墟之外的仙山靈水,卻早已被犧牲枯竭,成了死地。
沈瑱為免引起昆侖子民恐慌,在外緣山水一旦現出枯竭之態,便會立即下令將這些枯敗之地封印,不再允許旁人靠近,自然也不再允許被封禁的生靈外出。
這些被封禁的死地一片片,一塊塊,散布在昆侖墟之外,就像是燭臺腳下斑駁的陰翳,不斷地往內侵蝕。如今陰翳連接成片,已是將昆侖墟環繞在了中間。
沈丹熹眉尖緊蹙,重新睜開眼睛,便看見玄圃和樊桐山主躬身俯首,鄭重地向她行了一個君臣之禮,說道:“我等定會秉承主君遺令,盡心輔佐殿下。”
在他們二人之後,是昆侖的四水水君,宋獻默默拂去眼角淚痕,也拱手下拜。
有昆侖君的神諭昭告所有人,自然可證神女清白,眾位神官為昆侖君的隕落哀戚之餘,向著神女躬身俯首,表明忠心。
殷無覓站在這一群神官中間,忽然低聲笑起來,他的笑聲越來越大,幾乎蓋住了山林中風聲的嗚咽,將許多人的目光吸引過去。
“誤入歧途,誤入歧途哈哈哈——”殷無覓一邊笑著,一邊重復著這四個字,從他舌尖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刻骨崩心,含著滔天恨意。
他一個字一個字聽完了昆侖君的神諭,到最後隻剩下無邊的恨意湧上心頭,他的母親因他而被囚入九幽,受盡折磨,含恨而死。
他從出生便背負罪責,為母所憎,為天不容,到了偉大的昆侖君嘴裡,就隻換來一句“負天所命,因一己私情,誤入歧途”!
他好恨,他恨他魂上的封印沒有早一點破,他恨他沒有早一點想起來,他恨沈瑱就這麼輕易地死了,他恨眼前依然高高在上的神女,恨這一座昆侖神域,恨為昆侖君的隕落而哀泣的群山,恨這個不公的世道。
殷無覓的袍袖鼓動起來,周身流瀉出一絲一縷幽暗的魔息。
“他要入魔了!”玄圃山主道,轉頭朝沈丹熹看來,請示她的意思,“殿下。”
沈丹熹毫不留情地下令道:“殺了他。”
玄圃和樊桐兩位山主應聲而動,同時祭出法器向殷無覓擊去,殷無覓被兩位山主的神威壓得猝然跪到地上,膝蓋傳出骨骼斷裂的脆響,本就渾身染血的身軀上,又淌出新的鮮血。
沈丹熹感覺到拂過耳畔的靈風,她瞳孔微縮,驀地轉頭看過去,隻見阆風山中的靈氣正急速地湧往殷無覓,隻要一沾他身,清氣就被汙染成濁氣,靈氣轉化為魔氣。
不止是阆風山中,玄圃和樊桐兩位山主的神力也在觸及他時,就會被反噬汙染。
兩位山主也發現了這個異常,立即撤回法器,往後退開,昆侖神官們包圍在四周,竟一時不敢再向他發動攻擊。
流往殷無覓身周的靈氣越多,他身上的魔氣便越厚,到最後,他的整個身影都被遮掩在了混黑的魔氣當中。
玄圃山主震驚道:“殷無覓入魔,為何能逆轉昆侖當中的靈氣?”
“殿下的仙元,曾經滋養過殷無覓近百年,為他洗筋鍛骨,重塑了這一具仙身。”沈丹熹懷裡的小鳥張嘴,出聲道,“現在的殷無覓已經與昆侖密不可分了。”
殷無覓不止受過神女仙元洗筋鍛骨,他被沈丹熹剖回仙元後,身受重傷,還受過昆侖君的仙元救護。
先前沈丹熹以己身為誘餌,故意留出破綻,令心魔侵染了一些,阆風山中便有魔息滋生。但她神智清醒,意志堅定,阆風山中的魔氣都在她可以控制的限制內。
現在的殷無覓已經徹底墮魔,他這一具受神女仙元塑造而成的仙骨重新被濁氣侵染,一寸寸地墮為魔骨,他身上魔氣暴漲,如同潑灑的墨汁,不斷汙染著阆風山中的靈氣。
殷無覓心中翻湧的恨意讓與他同居一身的伏鳴都大驚失色,伏鳴的殘魂嵌於殷無覓魂上,即便隻是殘魂,也比殷無覓的魂魄要更為強大。
他從始至終一直都能看見殷無覓的一舉一動,若不是為了打開九幽,他必須要隱藏,他隨時都能奪了殷無覓的身軀為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