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沈瑱沒有再出手保護他,他看過了照魂鏡,知道她心中怨氣的症結所在,可笑的是,他以前還以為她心裡的怨氣,是因為殷無覓。
現在看來,沈丹熹或許是恨殷無覓的,但她心中更恨的人,應該是他,是他這個無能的父君。
沈瑱看了一眼沈丹熹眉心蔓延的心魔印,又看了看阆風山中越來越濃厚的魔息,如今他已到了天人五衰的末境,神和身都開始加劇衰敗,本也再活不了多久,如果他的死能化解她心中怨恨,他也算死得其所。
被困在網上的山雀忽然震了震,它仰頭望向半空中剩下的六枚玉簡結合而成的大陣,這陣中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戾氣,將天地都染上了一片肅殺之氣。
這一張囚住山雀的網,在這個時候,反倒成了保護它的存在。
但那大陣壓下的中心,昆侖君垂下手中劍,佝偻下背脊,竟完全沒有了抵抗的意志。
漆飲光知道沈丹熹絕不會收手,不論她入沒入魔,他用力地拍打翅膀,山雀背上的翎羽紋亮得像是要燃燒起來,妖力加持在聲音中,送入沈瑱耳中:“昆侖君,殿下不能背上弑父殺親之罪!”
沈瑱似乎偏頭朝他看來了一眼,漆飲光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大陣的光芒將周圍都遮掩進一片白光中,呼嘯的罡風席卷向四面八方。
山雀掛在這一張捕鳥網上,搖晃得天翻地覆,脆弱的鳥身終於承受不住,暈了過去。
昆侖君隕落,群山哀鳴,阆風山中亦響起了嗚嗚哀泣。
沈丹熹側耳聽著拂來耳邊的風中所夾著的哀泣,片刻後,確認了昆侖君的死訊,神情流露出些許哀傷。
“她”來回望了一眼四周幾乎被夷為平地的廢墟,喊道:“伏鳴,你還沒死吧?”
好半晌後,從一片血泊的泥坑底下,翻出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從他髒汙的臉上,依稀還能看出殷無覓的輪廓,但那張狂的神情卻和殷無覓完全不一樣。
他偏頭啐出一口血,陰狠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為了護住這具身軀,隕了一條命。”
心魔抬手指了指心口,無奈道:“她的殺念太重,我也阻止不了。”
伏鳴並未與“她”計較丟失的這一條命,他現在更關心另一件事,是釋放出他的本體,而不是靠著殘魂躲藏在這麼一個廢物的身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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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沈瑱已死,姒瑛生死不明,昆侖神女被心魔附體,這座昆侖再也壓不住九幽了。”伏鳴一寸寸修復身體裡的斷骨,站起身來,臉上現出極端的狂喜,“折斷那一柄劍,打開九幽!”
“打開九幽?”沈丹熹呢喃道,“原來這就是你們的目的?”
心魔悚然一驚,“你沒有被我控制?”
沈丹熹眨了下眼,眉心的心魔印痕開始一寸寸的萎縮回去,當初心魔印痕在她額心蔓延得很快,現在萎縮得更快。
她唇角微翹,疑惑道:“你又不是我的心魔,又如何控制我?”
伏鳴聞言,不由往後退了一步,這一刻就連九幽的魔神都心生寒意,震驚道:“你既然是清醒的,卻還是親手弑父?”
第66章
親手弑父, 她的確想親手弑父。
現在任何一個阻礙她的人,她都會毫不留情地殺了他,就算是沈瑱也不例外。
即便到了最後時刻,沈丹熹也沒有半分退卻和猶豫的念頭, 所以心魔才會那般篤定她已經被“她”所掌控住了。
從沈丹熹看到步入天人五衰的沈瑱之時, 從她意識到這一座巍峨大山再不復從前那麼高不可攀的那一刻開始, 她心中所滋生的,便不是心疼他的衰老,而是能夠摧毀他的欲望。
恰好這個隱秘的欲望也順應了心魔想要蠱惑她去做的, 沈丹熹便順水推舟地接受蠱惑了。
心魔太著急地想要控制她, 急切地想要摧毀她的意志。
所以創造了那麼一個心魔幻象, 給她看沈瑱曾闖入九幽尋找殷無覓的畫面,可正如“她”所說, 心魔, 心魔,乃是她心中滋生之魔, 她自己都不曾知曉的事, 心魔又如何知曉?
她魂上的煞氣骷髏想要蠱惑她一同墮落,也隻會翻來覆去地念叨那幾句話罷了。
從那時候,沈丹熹便確定, 這個心魔不是她的心魔了。
沈瑱雖不配為君,不配為父, 但他有一句話的確說得很對, 昆侖的神女不能墮魔,她的母神用自己的命為她換來一線生機, 不是讓她因為一點誘惑就搖擺墮魔的,阆風山的生靈選擇了她, 不是要跟著她一同墮入萬劫不復之地的。
她從始至終都是清醒的。
沈丹熹的意志比心魔以為的還要強大得多,“她”無法掌控她的意志,也難以引誘她墮魔,若被沈丹熹封鎖在靈臺裡,隻會被她誅殺。
心魔在發現她是清醒的之時,便立即逃竄而出,一縷幽影從她身上脫離,想要遁入腳下的土地裡,它的速度很快,但沈丹熹的動作比它更快。
幾乎是在它顯形的那一瞬間,一枚玉簡便已化作利光,釘入了幽影之中。
心魔被玉簡擊穿,那一抹幽影忽然膨脹開,顯露出了它的真容,一個熟悉的面容從幽影裡浮出,唇角含笑道:“小殿下,你比從前確實長進了很多。”
沈丹熹驀地一怔,她做夢也沒想到,這個試圖引誘她墮魔,將阆風山的生靈都拖入萬劫不復之地的人,竟然會是曾經那個連阆風山中一隻微不足道的蝴蝶的心念,都會記掛在心間的人。
眼前的這一個心魔,是薛宥的心魔。
隨即她又反應過來,難怪這一個心魔能聽懂阆風山音,若不是他聽懂了山音哀鳴,確認沈瑱已經隕落,也不會那麼快地叫破伏鳴的名字,暴露出他們的真實意圖。
沈丹熹感覺無比的憤怒,比面對沈瑱之時還要憤怒,為阆風山中的生靈而憤怒,質問道:“為什麼?薛宥,這裡的飛禽走獸,一草一木,都是你曾經無比珍視的!”
薛宥轉眸看了看四周,他看向阆風山中一草一木的眼神依然是溫柔的,可這溫柔當中透著一點居高臨下的惋惜,他無法與阆風山的生靈平等而處,便再也無法與阆風山生出共鳴。
他含笑道:“阆風山主薛宥已經隕落了,現在的薛宥是心生魔障,墮入魔道的薛宥,可我並不後悔,天道就一定是對,魔道就一定是錯麼?”
薛宥轉回眼眸,重新將目光定格在沈丹熹臉上,專注地盯著她,溫聲道:“小殿下,你被囚入九幽三萬年,如今回歸自己的身軀,你以為你便重獲自由了麼?你又怎知,這一方天地不是一個更大的囚籠?天道也不過是另一柄插在九幽的巨劍罷了?”
沈丹熹仰頭望了一眼天幕,在他這一句話中聯想到了很多,有那一個阿娆,有沈薇這樣的天外之人,她早已知道,這一方天地之外,還另有天地。
當年的古神泓領著一群仙神反叛,導致洪水滔天,天塌地陷。
沈丹熹眸中壓著暗火,“這就是你背棄昆侖,想要打開九幽的原因?”
薛宥溫和而篤定道:“小殿下,不破不立,欲成大事,總會有所犧牲。”
打開九幽,釋放墮神,犧牲的隻是一個人間,一個些子景一樣的昆侖,可能得見的卻是更加廣大的天地。當年泓輸了,祂的道就成了錯的,那如果是祂贏了呢?
沈丹熹盯著他看了片刻,心中的怒氣消弭,一枚枚玉簡重新自虛空中浮出,冷然道:“你說得對,從前的阆風山主薛宥的確已經隕落了,現在的你不過是一個魔而已。”
她連沈瑱都殺得,一個墮魔的薛宥,自然也殺得!
在她召出映千春玉簡的同時,無數流光從天邊射來,飛遁入山中。
薛宥望著天邊急速逼近的流光,低聲笑道:“小殿下,你早晚會明白,神和魔也並沒有什麼區別。”
他說完,那一道剪影飛速消融在了虛空中,就連沈丹熹的法陣都沒能將他縛住。
沈瑱身死魂消,他落在阆風山上的封山令自然失效,昆侖主君隕落,震動了整個昆侖,封山令一失效,眾人便急切地飛往阆風山中,想要知道山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一道道的人影落下,從天到地,將這一處地界包圍得嚴絲合縫。
玄圃和樊桐山主的身影落下後,便立即要朝沈丹熹走去,神情哀戚道:“殿下,主君他……”
話未說完,一道孱弱的聲音先行喝止住了他們,急急道:“兩位山主當心,神女殿下方才受心魔所困,已半步踏入魔道,先前主君為阻止她,已命喪在了她的陣法之下。”
玄圃和樊桐山主二人腳步頓時一頓,面帶疑慮地重新審視向沈丹熹,不止是他們二人,相繼落在周邊的神官兵將,皆聽到了這麼一句話。
先前在山外祭臺之時,眾人便已看見了鎮山令神主印中蔓延開來的魔氣,且現下阆風山中的魔氣都還沒有飄散幹淨,再一看這片地界上殘留的法陣痕跡,心下已經對這一句話信了三分。
隻是“神女墮魔弑父”這樣的事,實在驚世駭俗,在未確鑿之前,眾人不敢輕舉妄動傷了神女。
沈丹熹偏頭看了一眼殷無覓,辨認出來現下這個人已不是那個九幽魔神伏鳴,他身上也沒有殘留絲毫魔氣。
殷無覓的確重掌了身軀,半個時辰前,被沈丹熹玉簡中的紅蓮業火透體而入,燒灼魂魄時,他以為自己就要葬身在此處了,魂魄被燒到半殘時,隱藏在他魂魄深處的一個封印被烈火燒化了。
隻見兩道扭曲蠕動的黑影破開蔓延在他魂上的火焰冒出頭來,與此同時,一些被封印的記憶也重新在他腦海裡復蘇。
那是他還被困在九幽的時候,其實在沈瑱找到他之前,有另一個人先行召喚了他。
那個時候他的母親剛抑鬱而終,從他出生明事之後,他所見到的母親始終都是恨著,怨著的,可在她臨死之前,她卻是笑著的,仇恨都從她身上淡去,她第一次展露出輕松的姿態。
她似乎預感到了自己的死亡,臨死之前用手指耐心地將頭發梳理開,重新綁好,認真地整理了衣衫,第一次主動喚了他過去,將他抱進懷裡,撫摸著他臉頰,憐憫地說道:“我的痛苦就要結束了,可你怎麼辦呢?就隻剩下你一個人了,阿娘也殺不死你,你就隻能像我一樣繼續熬著。”
“熬到了頭,就好了。”母親抱著他笑一陣,又哭一陣,喃喃道,“對不起,是阿娘對不起你。”
殷無覓第一次聽她願意承認自己是她的兒子,也是第一次睡在她的懷裡,但是等他再醒來時,她的身子便已經冷了,再也無法呼吸,無法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