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父君和星主是在以何為棋對弈,但也知道不該在這時叫父君為自己分神,雖然星主也很好,但她的父君是天帝,不管是下棋還是別的什麼,她都希望自己父君是贏的那一方。
“好吧,那我便不打擾父君和星主了。”雲渺轉眼便收斂了自己驕縱的性子,斂裾行了一禮,轉頭眨著一雙明亮的眼眸看向浮璋。
浮璋沒料到九公主殿下竟然如此收放自如,明明上一刻看她的表現,還以為她要胡攪蠻纏,不達目的不罷休,沒想下一刻,她便忽然通情達理了起來。
天帝顯然了解自己的女兒的性子,笑著擺手道:“退下吧,莫要擾了寡人與星主的雅興。”
浮璋不動聲色地看了看星主,棋盤上黑子的頹勢已顯,星主深陷棋局之中,在天帝的眼皮子底下,他顯然已抽不出身來。
難怪這一段時日來,星主都未能予他們新的指示。
從凌霄殿出來,浮璋試探道:“陛下與星主這一局棋,是從何時開始的?”
雲渺指尖點著下颌,仰頭想了想,“大約三個月前?”
浮璋垂眸,若有所思,三個月前,豈不正好就是昆侖神女大婚之時?
難不成天帝其實早已有所察覺,沈丹熹魂魄的歸來也在他的預料之中,所以才以著一局棋先行牽制住了星主?
……
喪吉二神奉天帝之命前往昆侖,正好與九公主的車輦錯開,二人到得昆侖,由玄圃和樊桐二位山主接待,兩人隻遠遠瞧見熹微宮上的孔雀法身,以及宮外嚴密把守的侍衛。
昆侖現下雖有些紛亂,但未主動向天庭請援,天官便也不好插手昆侖,二人傳達了天帝的旨意,想要接九公主回天之時,才發現這中間出了岔子。
昆侖一方說,九公主月前便已離開,喪吉二神剛從天庭下來,當然確信九公主不曾回去,幸而浮璋神君的信函及時送到昆侖,才免了一番勞師動眾。
不論外面如何紛雜,熹微宮裡卻很安靜。
沈丹熹的意識在火中浮浮沉沉,她經常能聽到漆飲光對她說話,一遍一遍地教她如何納入涅槃火中蓬勃的生機,這種天命賦予鳳凰一族再生的力量,十分強悍,定能重新聚攏她潰散的身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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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丹熹試著在火中去尋覓他所說的生機,可除了這火中足以將一切焚毀的火氣外,再難感覺到有什麼生機。
她在沸騰的火焰中盤桓許久,就算漆飲光一遍又一遍地說,也終究徒勞無用。
也不知是不是漆飲光通過寄魂花感覺到了她的處境,火光外的人忽然安靜了下去,不再對著她說話。
沈丹熹意識所及,皆是火光,也看不見外界的情形,就和當初身處在九幽一樣,除了有光亮之外,她也分辨不出日夜的輪轉,是以也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幾日。
終於某一日,漆飲光的聲音再次傳入了火中,他道:“如果殿下感應不到的話,也許可以試一試通過我來感受,我會分出一縷神識沒入火中,殿下如果在,試著附著在我的神識上。”
他的語氣聽上去並不怎麼肯定,大約也不確定這種辦法有沒有用,過了好一會兒,周圍煌煌燃燒的火焰有了細微波動,一縷神識如同觸角一般無比謹慎地探了進來。
沈丹熹猶豫了片刻,才慢慢靠過去,貼附上這縷神識。
觸碰到它的一瞬間,那神識劇烈地波動了一下,火光外傳來漆飲光輕輕抽氣的聲音,含著一點微不可察的鼻音,輕聲道:“殿下,殿下,我感覺到你了……”
直到這時,沈丹熹才從他神識的波動中察覺,這個家伙原來一直都不確定她是否真的存在於這一簇火中。
而他竟然還對著這麼一簇不確定她是否存在的火焰,每日裡不厭其煩地絮叨了那麼久。
為了一個微茫的連他自己都不確定的希望,他就這麼義無反顧地奉上自己的涅槃火,難怪羽山鳳君會那麼生氣了。
沈丹熹心中一時也有些復雜難明,這種被人珍視的感覺,除了她的母神,便隻有這隻孔雀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予她。
漆飲光一時心緒難寧,他的神識波動得厲害,連帶著她似乎也受到了他的影響,異樣的感覺順著神識蔓延到她的意識裡,沈丹熹明明身魂皆無,卻恍惚覺得自己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脆弱的意識又散入火中,變得朦朦膿膿。
在這種半昏半醒的狀態下,沈丹熹依稀聽見漆飲光對她說了什麼,隨後他的神識攏過來,將她裹入其中,良久之後,便有源源不絕的生機從蓬勃的烈火中湧來。
昆侖上下人心焦灼,但那一座熹微宮卻極為安靜,安靜得像是一汪死水,從外看去隻能看到那一隻匍匐在宮殿頂上的孔雀法身,裡面究竟如何了,無人能知。
直至一月以後,昆侖的三山四水中開始飄逸出星星點點的光芒,一開始,這些光芒極為幽微稀疏,常人難以察覺。
也就隻有山主水君感覺到了這番異動,激動地跑來熹微宮外,但匍匐在熹微宮上的孔雀法身依舊岿然不動,將所有人都抵御在外。
漸漸的,從這片大地上浮出的光點越來越多,宛如夏夜的螢火,又如漫天的繁星,光點逐漸化為涓涓細流,從四面八方往熹微宮的方向匯集。
這樣的光河預示著神女殿下的新生,也為這一片神域中的子民重新注入了希望。
籠罩在天墉城中的陰雲終於散去了些許,重又有了一些歡欣的聲音。
昆侖上下都在因此而高興,唯有鳳君煊烺面色沉鬱,他一副單薄的少年人模樣,站在一株梧桐樹冠上,順著從頭頂淌過的光河,望向光河流向的盡頭。
昆侖神女復生,便意味著涅槃火中生機被耗。
鳳君順著梧桐樹幹坐下,明明是少年人的體貌,眼神卻透出無盡的滄桑,嘆息道:“難道我煊烺命中就注定留不住自己的子嗣麼?”
隨同在樹下的大長老聞言,眼角的皺紋垂下,眼中也有了些悲戚之意。
鳳君的長子大鵬,便沒能活過五百歲的第一次蛻變。
第72章
昆侖中的光點飄逸了許久, 白日裡瞧著不明顯,到了夜裡,便像是整條銀河都流淌在了昆侖神域中。
銀河匯聚的中心處,沈丹熹三魂七魄一點點地重塑成型, 有魂魄之後, 她的意識便有所依存, 不用再散亂地漂浮在涅槃火中。
但相對應的,隨著神魂和身軀的重塑,她的五感六識也開始變強, 神識貼附那種微末的刺激, 開始漸漸變得強烈。
——沈丹熹凝煉出神識後, 才感覺出這種刺激。
之前溫溫吞吞的,她並未當回事, 現在才知道漆飲光跟她說話時, 有些時候為何總是說到半途便突然中斷,火光外隻能聽到他竭力壓制的呼吸。
如此, 過了良久, 他才又重新開口,續上之前未說完的話。
也虧得他還能記得自己先前斷話在何處。
沈丹熹當然知道神交,在九幽之時, 她看到過無數次沈薇和殷無覓通過這種方式獲得極樂,他們十分沉溺於這種方式的交歡, 情到深處, 甚至日夜都不舍得從對方靈臺上抽離。
她想起這種事,隻覺惡心和排斥, 但聽到火光外漆飲光克制的呼吸,這種排斥又會因為對象是他, 而一點點消融。
實際上,她與漆飲光現在的狀態,遠遠算不上神交,隻是單純的神識貼合而已,她需要通過漆飲光的神識感悟到涅槃火中的生機,再將這些蓬勃的生機收為己用,重塑身魂。
漆飲光就是她與這一簇涅槃火的橋梁,比起平等的神魂相交,他現在更像是被她予取予求的爐鼎。
神魂重塑,虛散的意識一點點收攏入靈臺,在這個過程中,過往的記憶便像是走馬燈一樣在她意識裡閃回。
有些時候會生出一些錯亂。
比如一些微不足道的,應該被丟棄入塵埃的記憶,忽然就像是拂開塵埃的明珠,陡然變得引人注目了起來。
而一些刻骨銘心的記憶反而在它的光輝下變得黯淡下去。
在契心石裡,那一段存在於泡影中的記憶,本來不該那麼明顯的。
但現在,在她重塑魂魄的錯亂中,這一段記憶變得越來越明晰,越來越難忘,快要蓋住她原本的經歷,就好像在那一段晦暗的時期裡,他真的曾經來過九幽,陪伴過她一段時間。
這段記憶在重塑中被加強,最後那一刻,存在泡影中的那一個她心中所生的波瀾,再一次輕輕蕩進了她心裡。
沈丹熹不由自主地問道:“你說的從始至終,是從什麼時候始?”
當這一道意念通過他們相貼的神識傳入漆飲光腦海時,他略微睜大了眼睛,瞳孔中映照著前方燃燒的烈火,睫毛輕輕地顫了顫。
他短暫地瞥見了一瞬沈丹熹的記憶,在她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漆飲光從她意識中浮出的畫面裡,看到了自己的臉。
他看到自己略微低垂著頭,俯身過去,低聲說道:“沈丹熹,我喜歡的是你,從始至終,都隻是你。”
她說:“你在這裡告訴我,我是不會知道的。”
但是她現在知道了,她其實是知道的。
漆飲光聽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整個身體都發起熱來,用了極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沒有失態,說道:“養花的時候,我曾讓殿下陪我坐小船去過昆侖墟西面的清川,因為那裡對我來說便對你情感萌芽的時候。”
“我剛來昆侖時,曾在水澤裡迷路,當時是殿下將我捧在手裡,從水澤裡帶出來的。”
“從你將我帶出水澤開始。”
漆飲光雖然極力地克制了,但他的情潮還是隨著神識傳遞給了沈丹熹,她第一次深刻體會到他是一隻火性鳥,簡直能將人燙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