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廷瀾怨恨難平,已化作厲鬼,棲身的匕首成了鬼刃,每每出鞘,刀刃上便有猩紅的血往下淌,厲鬼氣息能令方圓百丈內的鬼魂喪失神智。
“阿娆,阿娆,阿娆——”厲廷瀾的鬼呼聲從顫抖的刀刃上傳出,就連把守在法陣四方的鬼差都險些被他的兇戾鬼氣所影響。
鬱繪動手壓制住鬼刃上彌散的兇戾鬼氣,搖了搖頭。
又一次搜尋無果。
眾人對著這一把匕首沉默良久,漆飲光問道:“如若他的愛魄被困在九幽的話,是不是就無法通過魂搜到他的魄了?”
鬱繪微微一怔,他以前從未遇到過這般情況,不過想了想,還是頷首道:“九幽與三界相絕,如若他的魄被困九幽,確實應當搜尋不到。不過,若是他已罪大惡極到被天道判入九幽,不可能隻一魄被囚,就算他的三魂七魄碎裂成渣,也會全數被掃進九幽。”
漆飲光道:“愛魄會附著在他至愛之上,若是他的愛魄是隨著阿娆被囚呢?”
沈丹熹隨著他的話,想起厲廷瀾死時的那一幕,又看了看眼前這一把就算被鬱繪封印壓制住,依然流瀉出絲絲縷縷怨恨煞氣的匕首,覺得有些荒謬道:“阿娆親手殺了他,他竟還愛她?”
“阿娆殺他之時,他對阿娆的情意正濃,就算在逃亡之際都舍不得丟下她不管,即便死在她的刀下,他心中的愛意又豈能在一瞬間就消失殆盡?”
漆飲光隔空點了點匕首流瀉而出的怨恨鬼氣,“這濃烈的恨意中,不知有多少是因愛而生。”
因愛而生的恨。
沈丹熹忽然之間明白了些許,當初她被困九幽時,比起對奪佔她身軀的沈薇,和需要沈薇卑躬屈膝討好的殷無覓,她更恨的,其實是沒有認出她被奪舍的父君沈瑱。
曾經有多愛,就有多恨,甚至更恨。
“人間一日,九幽一年,厲廷瀾隻是凡人魂魄,這麼長久的時間過去,他的魄會不會早就消散了?”沈丹熹偏頭問鬱繪。
鬱繪回道:“有天命書在身,他的魂魄不會消亡的,這也是為何他們隻能撕裂他的魂魄藏於各處,卻無法直接湮滅他的魂。”
沈丹熹站起身來,將匕首抓入手中,“好,既然如此,那便進九幽去尋一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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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厲廷瀾這一把鬼刃煞氣實在太重, 平日裡都靠鬱繪親手鎮壓,若要將它帶出冥府,需得為它打造一把刀鞘,封住它的厲鬼之氣不可。
因此, 他們便在冥府多停留了兩日。
幽冥建造在一株極其龐大的桃木之上, 鬼門位於桃木樹冠頂, 與昆侖和人世間都不同的是,冥府鬼城的城池是沿著桃木巨大的枝幹所建,一層一層往下延伸。
提及冥府陰司, 給人的固有印象便是陰森可怖, 鬼氣彌漫, 沈丹熹初入冥府之時,所見所聞也確是如此, 隻不過這日從森羅殿中出來時, 所看見的不再是昏黑陰沉的天,而是一蓬蓬緋紅的霞雲。
不, 不是霞雲。
一片緋影飄入視野, 沈丹熹伸手接住,才看清落入手心的乃是一朵桃花。
那一蓬蓬散布於鬼城上空的霞雲原來是一簇簇盛放的桃花,桃花成了這幽冥之中唯一的顏色, 飄飛的桃花瓣將鬼城幽暗的街道都映襯得唯美起來。
“幽冥竟還有這樣的景色。”沈丹熹走入鬼城街道,像是走入一場花雨之中。
漆飲光抬步跟在她身側, 抬手從她發髻上捻下一片桃花瓣, 笑道:“我初次見時,也很驚訝, 當初聽城裡的老鬼說過,這桃木花開得快謝得也快, 有時一眨眼桃花就飄滿了整個冥府,再一眨眼又消散幹淨,花開花謝全看冥主的心情。”
沈丹熹聞言,倒也想起自己曾看過的一卷關於冥府創立之初的書卷記載,這整個冥府都建立在桃木之上,冥主便是桃木之主,最初時冥府並沒有這樣森嚴的秩序,是後來才逐一建立的。
這些桃花似乎對城中鬼魂有滋養的作用,桃花一開,原本還算冷清的街道,瞬間就被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鬼魂給塞滿了。
鬼魂們對桃花極為渴望,卻不敢直接從枝頭上摘花,隻敢聚集在花枝下,捧手去接飄落的花瓣,然後將收集的花瓣進行煉化,融入自己的魂中。
沈丹熹合攏手心,握住桃花感應了片刻,從花中感受到濃鬱的陰氣,這些陰氣之於鬼魂,便如靈氣之於修士。
是以,每每花開,都是鬼城之中的一場盛宴。
沈丹熹和漆飲光這兩個外來者,並不需爭搶桃花中的陰氣,隻以觀賞的眼光去看,也覺滿城桃花賞心悅目。
漆飲光從沈丹熹手心裡捻走桃花,隨手送給了身旁的一隻鬼魂,說道:“殿下,難得趕上花開的時候,我帶你去個地方,趁著桃花未謝。”
不等沈丹熹答應,他便已喚出雀翎劍,伸手過來將她拉上劍身,往鬼城最高處飛去。
奈何今日外出的鬼魂實在太多,天上地下都飄滿了鬼影,漆飲光擔心桃花謝得太快,急著趕路,雀翎劍劍光呼嘯,有時避閃不及,免不了衝飛幾隻飄蕩的鬼魂。
鬼魂被擦身而過的靈劍劍風卷成了一隻隻陀螺,罵罵咧咧的詛咒綴著劍尾傳來。
“是哪個不長眼的混蛋,沒看見有魂嗎?這麼著急趕著投胎啊!”
“啊啊啊誰來拉我一把,三魂七魄都要轉飛了。”
“要死啊,就你飄得快是吧,魂都給爺刮走了!”
漆飲光伸手往空中飛快抓了幾把,將半空還未飄落下去的桃花攏住,朝那群叫罵的鬼魂撒過去,身後的罵聲頓時消停了。
接到好處的鬼魂立即改口,喊道:“爺,你才是爺,你飛得快,多接點桃花撒給我,事後讓您撞個百十來回都沒問題。”
沈丹熹撲哧一笑,“天女散花呢?還不快走。”
漆飲光一瞥身後湧來的鬼影,在被鬼影淹沒前,衝出了這一座鬼城。
劍光最後落到桃木最頂端的一根枝杈上,那根桃木枝很小,撐不起一座城池,且位置也十分偏僻,枝上隻架了一座簡陋的亭子,亭中一方石桌。
這亭子看上去少有人來,無人修繕,顯得破破爛爛,亭沿的美人靠斷裂了好些缺口,險伶伶地矗立在那一根枝頭上。
但從這裡望下去,卻能看到一副絕美之景。
一重一重的桃枝從腳下鋪沿開,越往下越是寬廣無垠,盛開的桃花枝穿插在鬼城陰沉沉的建築當中,因冥府鬼魂盡皆跑了出來,滿城都飄蕩著鬼火,鬼火將桃花鍍出瑩瑩的光暈,很是好看。
一條映照著簇簇鬼火的河流,蜿蜒地環繞在鬼城邊緣,隱約能看見河岸兩側赤紅的彼岸花,以及河床之上一艘艘渡魂扁舟。
沈丹熹看了一會兒景,目光慢慢斂回,轉而偏頭看向身側人,這麼偏僻的地方都能被他找到,想來當初他在鬼城待過許久,沈丹熹心裡當然清楚他當初為何會來冥府。
“漆飲光。”
漆飲光原本望著忘川河上猶如葉片的渡魂舟,聞聲轉過頭來,與她的目光碰上。
沈丹熹喊了他的名字,一時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她見過了別人因愛而生的憂、因愛而生的怖,她不希望自己也墮入這樣的處境中。
漆飲光從她的目光中感覺到了什麼,眉眼都沉寂下來,心髒緩緩懸吊起來,視線移到她的唇上,就像是在等一個最終的判決,他從未有過這樣提心吊膽的時候。
沈丹熹張了張嘴,她很少會像這樣猶豫不定,心緒比冥府上空亂飛的桃花還要雜亂,到最後也沒能說出直白拒絕的話來,隻道:“漆飲光,我永遠也不可能拿出同等的心意來回應你。”
她以為會看到他露出失望的表情,沒想到,映入眼中的卻是一個陡然松懈下來的笑。
漆飲光眉宇舒展開,唇角勾出笑紋,就連他的眼中也露出魘夢中那般溺人的波光,說道:“我不求你拿出同等的心意來回應我,沈丹熹,你的這一句話,你的一點回應,就已足夠令我高興很久了。”
“為什麼?你不會覺得這很不公平麼?”沈丹熹不解道。
“這有什麼不公平的嗎?”漆飲光伸手牽過她的雙手,做了一個捧握的手勢,“沈丹熹,是我未經過你的允準,自顧自將自己的一腔心意擺到你面前,你就算任由它落入塵土,也談不上什麼不公平。”
“更何況,你還伸手接住了它,還在為我考慮這公不公平。殿下,你其實比你自己以為的,要溫柔得多。”
就像幼年時一樣,在清川水澤裡,她為了走出水澤,明明也在水霧之中來回打轉得氣急敗壞,身上被黏湿的水汽浸染得渾身湿透,可感覺到他的顫抖後,還是在一邊尋找出路的過程中,不忘一直用靈力烘著他的絨羽。
他們彼此最為不對付的少年時期,她分明拿捏住了當時的他最在乎的軟肋,卻還是用靈力鎖住羽上的妖力,讓那一支翎羽的顏色始終鮮豔。
她從來沒有變過,還是那一個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沈丹熹。
漆飲光說著,笑意越發深濃,若不是現下他的尾羽不夠豔麗,不夠好看,他都恨不能要立即開屏了。
“殿下……”他低頭靠過去,還想說點什麼,忽然一陣撲稜稜的振翅聲插入兩人之間。
一隻黑白色的小鳥從亭子破敗的一角飛下來,窩進了沈丹熹攏起的手心裡。
長尾山雀垂著纖長的尾羽,展開自己的翅膀展示它褪色的羽毛,著急地“啾啾”叫喚。
漆飲光:“……”
沈丹熹聽鳥叫聲急切,捧起小鳥,問道:“怎麼了?”
漆飲光無語地扯了一下它的尾羽,不情不願地轉述它的鳥語,“它身上的丹青術被忘川的水洗掉了,它說它想重新要一身桃花色的羽毛。”
沈丹熹失笑,說道:“行吧,反正右殿大人趕制刀鞘還需要兩日,這兩日就順便也為你的妖身畫一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