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明涔抿唇,放下水杯,眼眸裡劃過幾分荒唐復雜的情緒,好半晌才勉強嗯了聲。
對喻幼知出現在這兒的原因,不用猜也知道,所以沒問出那句爛大街的偶像劇臺詞“怎麼是你”。
當初賀璋每年花費大幾十萬的學費送他們去國際學校念書,相當於幫他們鋪好了出國留學的路,結果兩人卻陰錯陽差都放棄了留學,回國捧起了鐵飯碗,留在國內吃國家糧。
即使對這次巧遇有再多不滿,這會兒也沒法表露出來,工作時間不適合代入私人情緒,於是彼此配合地裝成是第一次見面。
簡單打完招呼,賀明涔帶著老沈師徒倆去見馬靜靜。
馬靜靜還坐在審訊室的後悔椅上,這裡沒有給她洗臉卸妝的機會,眼線口紅都已糊成一團,臉色蒼白,沒了昨晚的風情萬種,一頭長發毛毛躁躁地立在腦袋上。
後悔椅的威力有多大,隻有坐過的人才知道,再加上封閉的室內環境,心理壓力可想而知。
馬靜靜沒想到自己能這麼倒霉,昨晚被檢察官找上門來也就算了,被她送酒的帥哥居然還是個警察,一晚上連捅了兩個狼窩。
再見到喻幼知,她也隻能無力地笑兩聲:“不是吧,還審?你們問不膩啊?”
一聽這口氣,老沈立馬不爽起來,衝喻幼知說:“你看看她這態度。”
喻幼知沒說話,走到審訊桌邊坐下。
不等她說話,馬靜靜先一步開口:“不管你要問我哪件事,我還是那句話,不清楚,下藥的事我不清楚,我在那裡上班隻負責給人賣酒送酒,至於周雲良,我是他的情人沒錯,他圖我的身體我圖他的錢,至於他的錢是怎麼賺的幹不幹淨,不關我事。”
“那我就一件一件地跟你談,”喻幼知並沒被她囂張的態度激怒,語氣冷靜,“如果昨天晚上被下藥的不是一個警察,而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學生,你的性質就是犯罪既遂,懂嗎?”
馬靜靜笑了:“誰讓他們不好好在家待著聽爸媽的話,非要來酒吧找死。”
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論,旁聽的老沈憋不住了,大聲斥責:“你自己也才十九歲,要換做是你遇上了這種事,你就沒考慮過你父母會有多崩潰?”
“不好意思,我已經當他們都死了,理解不了。”馬靜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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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沈瞪眼:“你!”
“師父,冷靜點,”喻幼知勸慰道,“要不先出去喝口水?”
老沈知道自己情緒又上頭了,重重嘆氣。
縱使再冷靜的檢察官也難保自己不會在審訊過程中失態,老沈明顯更合適和言語狡猾的嫌疑人周旋,馬靜靜跟他女兒差不多年紀,對這個女孩的態度感性遠大於理性,因而面對馬靜靜這種叛逆又不講理的年輕女孩,他不得不承認,徒弟比他更有辦法。
老沈暫時離開,但賀明涔還在,如果審訊過程中馬靜靜突然激動起來,他得負責控制住她。
喻幼知沒有繼續說兩件案子的事,而是問:“為什麼剛剛說當父母死了?他們是不是做了什麼讓你傷心的事?”
馬靜靜顯然沒料到她會從這個角度問。
喻幼知神色平和,文靜白皙的臉上透著耐心兩個字,馬靜靜對著這麼張溫柔的乖乖女臉,莫名使不出脾氣,抿了抿唇,緩緩開口。
“鄉下人重男輕女,我初中還沒讀完就讓我輟學來城市打工給我弟弟掙奶粉錢。”
“然後我就被一個男的下藥迷奸了,我敲詐他如果給我錢的話我就不報警,他給了我五千塊,我一分沒花都給了我爸媽,但是之後普通打工沒那麼多錢了,他們嫌少,就讓我再去找男人睡覺。”
“然後我就當他們死了。”
喻幼知接著問:“所以你是因為自己的這段經歷,才對那些受害者視而不見?”
馬靜靜深吸口氣,突然低下頭,用惡狠狠地語氣罵道:“他們活該!明明有那麼好的生活條件,卻不知道珍惜,整天不學好去酒吧混日子,如果我是他們,有書讀又有爸媽養著我,我肯定比他們都聽話!”
喻幼知微微嘆氣:“不論受害者有沒有錯,都不是你犯罪的理由。”
“大不了坐牢唄,該怎麼判我就怎麼判我,”馬靜靜又想起剛剛被那個姓沈的檢察官用父親般的口氣教訓的場景,心情又煩躁起來,一副破罐破摔的樣子,“為什麼你們都這麼喜歡用高高在上的口氣指責我啊?我聽了真的很不爽。”
“而且你看著就像是一個在幸福家庭出生的乖乖女,跟我壓根不是一類人,沒經歷過我的事,就不要在這兒當聖母感化我了,挺虛偽的。”
賀明涔面色不虞,曲起手關節敲桌,沉悶叩聲示意提醒道:“嫌疑人,我警告你現在是審訊環節,你說的話都會記錄在案,注意你的語氣。”
“你想錯了,我沒有幸福家庭,也沒爸媽。”
喻幼知突然說了句。
賀明涔倏地側頭看她,卻隻見她低著頭,邊記錄邊輕描淡寫地說:“不過不是我當他們死了,他們是真的死了。”
坐在她身邊的賀明涔神色復雜地撇開目光,眉頭緊鎖。
馬靜靜詫異地睜大眼,一時間啞口無言。
“我沒有對你高高在上,也沒有教育你,我隻想告訴你,過得不好不是你的錯,被人放棄也不是你的錯,但因此放棄了自己的人生,這才是錯了。”
馬靜靜苦笑:“現在說這個還有什麼用?我都已經犯法了。”
“隻要你提供的證據夠有力,法院會酌情給你減刑,”喻幼知說,“你才十九歲。”
十九歲。
大多數人的十九歲,連象牙塔都沒出。
馬靜靜低下了頭,指尖扣著椅沿,沉默不語。
“讓她一個人好好想一會兒吧,”喻幼知起身,向賀明涔詢問,“我們出去喝口水?”
賀明涔嗯了聲,也起身。
其實喻幼知不渴,也沒有去喝水,而是靠著審訊室外的牆面稍微發了會兒呆。
她多多少少能理解馬靜靜的想法,因為曾幾何時她也覺得自己被所有人拋棄,不肯讀書不肯好好生活,好像隻要毀了自己的人生就能報復這個世界對自己的不公平。
馬靜靜說她是乖乖女,她知道自己不是。
她看人不準,其實旁邊這位小少爺才是她真的該嫉妒的人。
讓喻幼知嫉妒到第一次見他就覺得他是那麼高不可攀,讓她打心底感受到自己和他之間的差距太大了。
如今小少爺就站在她旁邊,她隻想找個地方單獨待待。
可是公安大樓她又不熟,也不能亂跑。
喻幼知轉頭看他。
男人剛抬起的手突然滯住,指尖蜷縮,迅速收回,又重新插回了褲兜裡。
喻幼知沒空注意他的小動作,隻說:“你今天看我很多眼了,”見他不明所以地挑了下眉,又平靜復述了一遍那天晚上他的話,“你不是說過再多看我一眼就看不起自己?”
賀明涔愣了愣,冷嗤道:“是誰一次兩次往我眼前蹿的?”
喻幼知也很無奈,隻能對他解釋道:“你知道我在查的案子跟馬靜靜有關,她那裡有很重要的證據,等拿到了這些證據,案子破了,我不會再往你眼前蹿。”
空氣靜了幾秒。
“那再好不過了。”
賀明涔面無表情,夾裹著冰霜冷刃的話不明意味,猜不出究竟是感嘆她成長了,還是譏諷她變冷血了。
“以前一說起爸媽就哭得喘不過氣還要人抱著安慰的小可憐,沒想到也有拿自己的經歷做審訊手段讓嫌疑人共情的一天,喻檢,好手段。”
第5章
哭也是很費力氣的,現在每天忙得頭著地,哪兒還有空分精力出來掉眼淚。
也就那時候年紀小而已。
當時父母的葬禮是隔了一年,在爸爸的葬禮上她哭得還是挺傷心的,孝女哭喪,哭得其他人都忍不住跟著鼻酸。
媽媽的葬禮上就沒怎麼掉眼淚了,直到捧起骨灰盒的那一刻,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連媽媽也變成了一抔灰,才遲鈍地掉下大顆大顆的眼淚。
嬸嬸舅舅們都圍在她身邊,叫她別哭,爸爸媽媽在天上看到了會心疼。
有時候孩子比大人更聰明,明知道有些話是假的,但為了騙過大人,他們會順水推舟地假裝相信了那些天真的話。
她知道死掉的人不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但她也知道親戚們是好心,那以後就很少再哭了。
“警官,檢察官。你們進來吧。”
一道聲音打斷了門外兩人,稍微整理表情後,兩人前後進去。
馬靜靜似乎已經考慮好了,此時雙手交握,不斷磋磨著手心,猶豫地問:“我真這麼關鍵?”
“對,”喻幼知說,“不論是周雲良的事還是酒吧的事,隻要你願意配合其中一個,都是好的。”
“要配合就索性一起配合了咯,”馬靜靜聳聳肩,語氣松弛,“你想知道什麼就問吧,我了解的就說,不了解的也沒辦法。”
審訊終於進入正軌,喻幼知和賀明涔各自負責詢問自己的案子,對方在問的的時候,就幫著在電腦上打字記錄下來。
結束後,賀明涔先出去整理口供,馬靜靜見審訊室裡隻有她和喻幼知了,才開口問出她最關心的那個問題。
“我剛剛說的這些,真的可以減刑嗎?”
喻幼知如實說:“嗯,具體減多少要看法院具體怎麼判,如果案子順利的話,你出來的時候應該比我現在年輕。”
馬靜靜抿唇:“我哪兒知道你多大,你看著就跟高中生似的,比我還嫩。”
“我每年按時都有老一歲,”喻幼知說,“你剛剛說的那些等會兒賀警官應該還會再來找你核對內容,到時候你籤個字就行了。”
說完她也要離開審訊室。
“……檢察官。”馬靜靜叫住她。
喻幼知轉身:“還有事嗎?”
“你……我就想問問你,你爸媽去世以後,你是怎麼打起精神來的啊?”馬靜靜神色好奇,“你看你現在還做了檢察官,這麼風光,肯定是有什麼絕招吧?我也學習一下。”
喻幼知想了想,說:“觸底反彈吧。”
“什麼意思?”
“就是被逼到絕境了,沒得選了,除了死就隻能往上走。”
馬靜靜被她的回答莫名嚇到,不懂眼前這個看上去文靜內斂的檢察官以前是碰到了什麼事才會有如此置死地而後生的覺悟。
喻幼知沒多解釋,離開審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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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靜靜雖然進社會早,但還是有那麼點十九歲女孩該有的天真思想在的。
喻幼知哪有什麼絕招,這又不是武俠小說,身處絕境中突然撿到一本武林秘籍,從此踏上人生巔峰。
現實是個沒有外掛和金手指的世界,隻能說人都是被逼出來的。
轉學到了新的學校,面對完全和原學校不同的教學方式,還有那些從小成長環境就和她不同因而毫無共同話題的同學,都讓喻幼知感到了極度的不適應。
但日子還是能過的。
學校採用的是國外A-level教學制,兩年制,到第二學年的十三年級時,也就相當於國內的高三,大部分人開始申請學校。
課堂自由度很高,學習好不好全憑學生的自覺性,來到這所學校後,喻幼知倒是不逃課了,但上課的時候也沒怎麼聽,常常隻是走神望著窗外的樹影浮雲發了會兒呆,下課鈴就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