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看見我,驚喜得眼睛發光,又看了看薛淵:「回來怎麼不說一聲,我給你們燉肉吃!」
我垂了垂眸:「在哪燉?」
我媽不說話。
我李叔和我媽結婚的時候,明確說過,不要我這個拖油瓶,讓我自生自滅。
我爸媽原來那套房,被我媽拿去出租了。
去哪燉,去哪吃?
我媽不知說什麼,隻能對我笑。
我轉身就走。
我媽追上來,把女孩往我身前推:「叫姐姐!」
她訕笑著,搓著手:「曉曉,你掙錢了,我和你李叔沒本事,你妹妹現在跟沉陽最好的老師學鋼琴,開支要把我們壓垮了......」
我跺了跺腳。
沉陽的冬天還是這麼冷。
我笑了笑:「孩子生在什麼家庭,就得認什麼樣的命,你說是不是?」
這是李叔讓我自生自滅時,對我說過的話。
沒想到有一天,我能原封不動扔回去。
我媽臉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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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似乎是被這飛了幾年的回旋鏢,刺痛了。
我掉頭就走,薛淵在後面跟著:「看著挺可憐的,秦曉,沒必要這樣,實在不行這錢我出。」
我冷笑:「我以前餓了三天,喝自來水,去找她要點飯錢,她老公讓我自生自滅。現在你要給她女兒錢去上鋼琴課。」
「你們蜜罐裡長大的公子哥,就這麼喜歡傳播正能量?」
我說話不似平時溫和。
因為那女孩光鮮亮麗的穿著,和保養得當的鋼琴手,刺得我眼睛疼。
薛淵張了張嘴,沒說țũ⁸話。
過了會兒,他伸手攬住我肩膀,語氣是這一年從未有過的溫和:「你從來沒說過這些。」
我嘆了口氣,看著呼出的白氣:「因為說出來,我們就到頭了。」
薛淵胳膊僵了僵。
而我停在一家小賣部門口,往裡面看。
說是小賣部,裡面賣的達利園可能都過期半年了。
一堆男人站在小賣部裡,打著撲克,旁邊堆著陳舊的紙幣。
多是光頭,滿臉橫肉。
我抬腳往裡走,薛淵拉住我:「你想買什麼,我去。」
我繞過他,走進去,指指裡面那個看起來最不好惹的老頭:「那是我爸。」
我爸今年已經四進宮放出來了。
看見我走進來,他愣了一下:「這不我姑娘嗎?」
又看看薛淵:「你老公啊?不錯,看著就是有錢人。」
他踢了腳地上的紙幣:「我就說這幾天一直輸錢,原來是我姑娘帶著姑爺給我送錢來了。」
薛淵又愣住了。
我想他應該是認出來了,我爸曾經是大街小巷所有孩子和女人的噩夢,說句惡貫滿盈,絕不為過。
我拿了一瓶營養快線,擰開喝,邊喝邊說:「這不是你姑爺,這是我同事,人家順路捎我一段。」
我爸瞪眼睛:「怕老子跟你要錢是不是?」
我指指薛淵的胸口,敞開的大衣,露出裡面的毛衣,和那個精致的小熊:「不信你看,人家小姑娘給挑的,意思他有女人,其他人別來沾邊。」
我爸看了看,咧開嘴笑:「哦,那這肯定不是你買的。你從小認識煙認識酒認識刀,還就不認識這些俗氣東西。」
我低頭笑了。
我還認識好多小姐,都是我爸手下的。
我爸拉過一個五大三粗,叼著煙的壯實男人:「姑娘,這次回來別走了,爸給你介紹對象,這小子有錢,家裡好幾輛大車!賭運也好著呢!」
男人上下打量我,笑著要跟我握手。
薛淵一把將我拉在身後:「她不願意!」
說著,拉著我走了出去。
他大步走,仿佛生怕我爸把我扯回去嫁人,一路走到沉鋼家屬院門口。
皺著眉看著我,眼裡閃動著某些我很久沒見過的光芒。
類似同情,又類似難過。
他張了張嘴,似乎要跟我說什麼。
可我搖了搖頭:「有點累,睡會兒,先別說話了。」
我愛的人眼裡,我應該是端正的,正常的姑娘。
一旦我撕開我所有的不堪,那就說明,這段愛情,我要親手結束了。
07
我一路睡到快回京城。
睜開眼時,看見薛淵毛衣上的小熊胸針摘了。
他問我:「上高中你不愛說話,安安靜靜的,是因為你家裡這些事嗎?」
我笑了笑:「對呀!」
薛淵咳嗽一聲:「你那時候,不是像電視演那樣,把我當救贖了吧?」
他修長的手指點著方向盤,看出來心裡不太平靜。
我搖了搖頭:「不是。」
薛淵悄悄松了口氣。
我又說:「我把你當成我自己挑選的家人。」
薛淵看我一眼。
我吸了吸鼻子,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枯黃冬天。
「我以為你能陪我在大馬路上吃餃子,一定也能陪我走完一輩子。」
「以為我沒有家了,但拉著你拼拼湊湊,能湊出一個新的家。」
而最終,我們還是走上我爸媽的老路。
聽說當年,我爸媽也曾經愛得轟轟烈烈,要死要活。
最終悄然飄散,一地雞毛。
薛淵深吸了一口氣,空出一隻手,握住我冰涼的手:「我還可以是你的家人,陪你吃餃子。今晚我就去百餃園定個位置。」
我好久沒跟薛淵牽過手了。
現在這隻手還是很好看,骨節分明,修長溫暖。
可怎麼都不像當初那個少年,熱烈而堅定,單純得像隻大型犬。
我抽出手來,靠在車窗上假寐。
薛淵問我想吃什麼餡的餃子。
我搖了搖頭。
「不吃了。不然你的小女朋友該著急了。」
我認命了。
我永遠都是沉鋼家屬院那個沒人要的野孩子。
幾頓餃子,一兩個人,改變不了命運。
沒有人會一直愛我,哪怕我再死皮賴臉。
我睡著了。
快進京的時候,薛淵搖醒迷迷糊糊的我,問我:「你想讓我回頭嗎?」
我半夢半醒:「我連底牌都掀了。現在就算你回頭,我都不會回了。」
薛淵安靜了半天,我重新又睡去。
08
快到家時,師兄打電話,把我叫醒了。
他問我:「怎麼不回微信啊,現在在哪高就啊?」
我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還沒找工作呢,想歇段時間。」
師兄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惜了。」
薛淵邊開車邊問:「誰呀?」
我說是顧丞師兄,薛淵的手頓了頓。
上大學時,薛淵沒少因為顧丞鬧別扭。
他皺眉:「能不能先掛了,打電話影響開車。」
顧丞聽到笑了笑:「還是那麼幼稚。」
說著掛了電話。
一路到家,下車的時候,薛淵想要跟上去,可手機響了。
那邊嬌嫩的聲音在抱怨,說一天沒見到他。
薛淵沒說話,捂著話筒看著我,眼裡閃過一絲愧疚。
我朝他揮手:「那就再見啦!」
轉身上樓,打開客廳暖黃的燈,看了眼樓下。
薛淵還在。
他掛了電話,給我發了條微信:【今天突然想起年少時,滿眼都是你。以後很難有那麼純粹的愛了。】
我沒有回。
晚上,我又做夢了。
夢裡我在包餃子,包了很多很多。
我給媽媽打電話,她要帶小女兒上鋼琴課;給爸爸打電話,他又進去了。
給薛淵打電話,薛淵立刻就來了。清澈的少年,笑得比陽光還燦爛。
可剛夾起一個餃子,有個小姑娘給他打電話,他站起來就要走。
我怎麼叫他都不回頭。
我最後是一個人吃完了那一盤餃子。
沒有醋,挺難吃,還冷了。
但我還是一口口吃完了。
也沒有想象中那麼難。
09
顧丞又給我打電話:「你這麼愛設計,你怎麼可以歇著呢?」
「這不是浪費你的天賦嗎?」
我低頭不語。
我愛室內設計,愛從一無所有,一點點搭建起一個溫暖的家的感覺。
哪怕那家不是我的,我也開心。
顧丞說:「我開了個公司,你來不來?」
可我最近很疲憊,有點猶豫。
可顧丞太了解我了。
他又說:「你不想把心裡的家搭建出來了嗎?」
我握緊手機,想了又想,點了頭。
去了顧丞那,他根本不給我時間傷春悲秋,接了幾個單子,我忙得昏天黑地。
每天顧不得化妝,顧不得保養,腳步匆匆的。
可嘴角一直是上揚的。
顧丞總是隔著辦公室的落地窗看我,給我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下班請我吃飯,他給我夾菜:「小姑娘就得忙起來,忙搞錢,忙成名,反正不能頹在家裡愛來愛去的。」
「難道還會有人比你自己更愛自己嗎?」
我低頭吃菜,笑了笑沒說話。
顧丞嚴肅起來,說:「秦曉,你要真的不愛自己,怎麼可能從那樣的家境裡,把自己送到大學,讀完研究生?你怕不是早跟你爸一樣了!」
我手一僵,抬頭看著顧丞,連筷子掉了都不知道。
這是第一次,有人說我其實很愛自己。
顧丞在大學見過我爸出獄後來看我的樣子。
他給我換了雙筷子:「你真的不愛自己,又怎麼會從垃圾桶裡撿別人的習題?又怎麼會那麼渴望有人陪你吃餃子?」
「秦曉,你不用別人來愛,天底下最愛你,一直不放棄,心心念念要帶你離開淤泥的,從來都隻有在垃圾桶撿習題的你自己啊!」
「盼什麼別人呢,這一路上救你的,隻有你自己。」
我低頭吃菜,眼淚一滴一滴落在筷子上。
從小我撿這撿那,聽過那麼多嘲諷,那麼多辱罵,一滴眼淚都沒掉。
可現在眼淚狂掉。
顧丞給我遞紙巾:「我爸也進去好幾次。你爸來學校看你那天,我就知道,你也是咬牙逼自己走到太陽底下的。」
「我們都一樣。」
我點了點頭,大口吃菜。
吃完後堅持結賬,然後朝顧丞笑笑:「師兄,再給我幾個單子吧,我想攢錢買房。」
窗外太陽正好。
太陽很公平,不會管你是什麼出身,有沒有家人。
隻要你想曬太陽,它就會照耀你。
10
我越發忙碌了。
忙到每晚十點回家。
顧丞讓我歇一歇,可我不想歇。
我給那麼多人設計過家的樣子,唯獨沒給自己設計。
我想給自己設計一套,專屬於我的,永遠不會背叛的家。
首先我得買到房子。
現在住的房子是薛淵家裡給買的,我給薛淵發過信息,我還有三天就搬出去。
薛淵半天沒回我,後來回了幾個字:【你住吧,別搬了。】
可我還是一點點打包東西,因此加倍忙碌,忙得不可開交,晚上十點半才到家。
回家一開門,有個人影坐在餐廳,嚇了我一跳,包都掉到地上。
他轉過臉,我才看清是薛淵。
薛淵盯著我大衣裡的羊絨包臀裙:「你去哪了?」
我回道:「今天加班,你怎麼來了?我後天就搬......」
薛淵站起來,側過身,讓我看他身後的餐桌:「不是來催你的,是來陪你吃餃子。」
他身後,兩盤餃子放了不知多久,沒有熱乎氣了。
薛淵的聲音發悶:「我今天六點就來了,看著網上的教程,學著包的。放到現在都涼了。」
他皺眉:「給你打電話不接,發信息不回,你不是跟別人過冬至去了吧?」
我這才想起,今天是冬至,該吃餃子的。
我正想把餃子熱熱,顧丞給我打來電話:「知道你冬至要吃餃子,今天出差,不能帶你吃,給你點了外賣。現在到家沒?」
我說到了。
想想剛才他在電話裡軟磨硬泡,死活不讓我加班,非讓我回家,我不由笑了。
原來是藏了小心思。
我笑著掛了電話,外賣就來敲門,送了幾盒百餃園的餃子,色香味俱全。
我放在餐桌上,招呼薛淵一起吃:「要是沒吃,你也坐下吃點?」
薛淵站著沒動,靜靜看著我,他沉沉道:「你跟他打電話很開心。」
我沒回答,又招呼他:「來吃點吧!」
薛淵還是沒動:「是顧丞?」
我點點頭:「我現在他公司上班,他成我上司了,巧不巧。」
薛淵冷笑一聲:「一點都不巧。他喜歡你,你不是不知道。」
而我打開百餃園的外賣包裝,夾了一個吃。
好吃。
原來餃子也不必非自己包。
買來的更好吃。
薛淵看我不說話,拿走我的筷子:「你到底怎麼想的?你知不知道顧丞他爸坐過牢!」
我怔了怔,把餃子咽進去,抬頭看著薛淵笑了:「我爸也坐過。這麼說的話,我們倒是門當戶對。」
薛淵站在餐桌邊,臉白了。
我又夾了一個餃子:「好吃,真的不吃嗎?」
薛淵跟我道歉:「我不是故意的,曉曉。我忘了你家——」
我擺擺手:「薛淵,讓我好好吃頓飯,好嗎?自從你變心後,我很久沒有吃這麼香過。」
薛淵站在餐桌邊,顯得有些無措。
不想走,卻也不願坐。
最後他把自己包的餃子往我這推了推:「十年前冬至,我給你送過餃子。」
我當然記得,可能至死都不會忘。
可十年過去了。
餃子早不是那個味道了。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