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緊緊閉上眼睛,神情肅穆莊嚴。
寧逍神色哀慟,於他而言,這是世上最後一個關愛他的人。
我很想安慰安慰他,告訴他,我也會關愛他。
但我還是沉默了。
我是個薄情人,終究還是愛權勢多一些,無法也不願給他更多的承諾。
太後殯天後,寧逍為她加封了諸多封號,仿佛如此才能寄託哀思。
三個月後,宮裡宮外才有了一絲活泛氣息。
寧逍借口身體不適,由我代替上朝。
我周旋在朝臣中間,那點兒單薄的悲傷很快散去。
但寧逍似乎被留在了太後去世的那一日。
他身邊的管事來尋我,請我勸一勸寧逍,說他已經在佛堂中一個月未曾出門。
我去到佛堂時,他隱藏在陰影中,沉鬱到如同與佛堂融為一體。
我的心上忽然攀援出細密如刺扎的疼痛,我拉開沉沉的帷幔,讓陽光透一些進來,然後跪坐在他腳下的蒲團前,將頭枕在他膝上。
「寧逍,你還有我呢。」
他瘦削細長的手指穿過我的發。
「是啊,妹妹,我還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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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似乎被什麼東西刺痛了一下。
「是的哥哥,你還有我。」
喉間的苦澀,壓也壓不住。
20
一年後,寧逍封我為皇太妹。
此舉震驚朝野。
他們總以為讓我參政已是極限,沒想到寧逍會封我為皇太妹,這意味著若將來有一日寧逍駕崩,登基為帝的人將是我。
阻止的奏折如雪花片一般從四面八方飛來,每一日,寧逍都會將那些奏折抬到朝堂上當眾燒了。
如此幾次折騰,奏折反而更多了。
可能知道寧逍不看奏折,有些內容激烈到已經不敬君上。
而寧逍突然看了奏折,將其中言辭最激烈的幾個押入大牢,好生看管起來,什麼時候知錯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如此,眾人反而沉默了。
有人來勸說我,說我已經享受了如此大的權力,該知進退,識大體,不可牝雞司晨,意圖禍亂朝綱,古往今來每一個亂政的最後都下場悽慘。
我懶得和這種人交談,隻是在聽聞對方家有悍妻後,賜她兩個漂亮的青樓女子做妾,還派了兩個嬤嬤過去護著這兩個青樓女子。
那大臣三天沒來上朝,第四天上朝後,舉著袖子遮遮掩掩,生怕人看見他臉上的抓痕。
下朝後,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恭維他好福氣,不知家中妻妾相處得可還和睦?
「令妻作為一個女子,該知進退,識大體,不會做出嫉妒悍婦之舉吧?若果真如此,本宮為你做主休妻如何?」
那大臣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殿下饒命,臣知錯了,您饒了臣吧,那兩位姑娘求殿下收回,臣真的知錯了。」
其餘大臣我如法炮制,喜財的從財上入手,喜權的從權上入手。
唯有一位御史大人,為人剛正不阿。
前兩世,我做太後垂簾聽政時,花了不少力氣收服他,如今也一般。
這位御史雖迂腐,卻極其疼愛一對女兒。
我將她的一個女兒調為我的伴讀,另一個女兒命她為女太學的夫子。
如此殊榮尋常人都不能抗拒,他的一雙女兒飽讀詩書,更是不願屈居人下。
沒多久,那位御史眼見著便蔫兒了。
原因無他,每日回去他嘮叨我不好,他的一對女兒便出言勸阻,父女三人一場辯論在所難免,家中常常烏煙瘴氣。
後來,那位御史自請調離京城,寧願被外放出去。
他的女兒卻沒跟著去,反而成了我的左膀右臂。
沒多久,我的皇太妹穩穩當當地做了下來。
又過了許久,寧逍病了。
他這一病如山倒。
宮裡宮外的大夫聚集在他的寢殿,各有各的說法,但歸根結底是癱瘓和中毒,讓他本就虛空的內裡更加破敗。
我守著寧逍,日日喂他藥。
他日漸憔悴,眼神卻越發明亮。
他要我念奏折給他聽,聽著聽著,卻又厭了,將所有的奏折都推在地上。
「阿瑤,我看這些奏折還有什麼用呢,我這一輩子都是個癱子,即便我登上了皇位,成了天下最尊貴的人,可我終究還是什麼都做不了的。」
相伴幾年,我親眼看著他吃下無數極苦極苦的藥,苦到幹嘔,也不曾放棄。
也曾在暗夜裡,看他一個人扶著欄杆想要站起來,最後卻狼狽地跌在地上。
還曾看見他望著宮殿翹角上落著的鳥兒,目送它們飛飛走走停停。
他心有山川河海,卻被困在這三尺輪椅上不得自由。
這一次,我無法再說「你還有我呢」這樣的話。
他這一生,擁有的實在太少太少了。
太醫斷言,他隻能活三個月。
那這三個月,便讓他活得痛快一些。
我宣布出巡,帶著寧逍一起前往江南。
文武大臣隨行在側,大軍護衛左右,寧逍和我終於離開了京城。
我們一路南巡。
他親眼看到了新稅法下人民安居樂業,大街上自由行走的人多了起來,女子也多了。
因為不久前,我剛剛頂著極大的壓力取消了女子十六歲不婚,男子二十歲不婚需要納稅的政策,此項政策讓那些到了年齡急吼吼出嫁的女子多了一些自由,人一旦自由了,便願意讓自己活得精彩一些。
我取消了宵禁,晚間也熱鬧起來,各種做買賣的小商販讓整條街道都活躍喧囂,夜市上表演鬼火的少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寧逍目光羨慕地盯在那身姿輕巧的少年人身上,久久回不過神。
到達揚州的時候,他病得很厲害了。
跟隨的太醫說他能撐著走完這段旅程已極其不易,後面他們也無能為力。
我點頭,讓太醫替我開一服藥。
晚間,我端著藥去了寧逍的房間。
寧逍略一沾口,便覺得藥味不對,但他並沒有多說什麼,依舊乖巧地喝了,喝完之後,才道:「今日換藥了嗎?比之從前的藥酸澀了一些。」
他舌頭靈得很。
我默默不語,而是寬衣解帶,披散了頭發。
他終於察覺不對勁。
「你想幹什麼?」
我低笑一聲。
「夫君,我們該圓房了。」
「宮瑤光!!!」
他微紅了臉,咬牙切齒,低聲怒吼:
「我是你哥哥,你我不能……」
「你願意我叫你哥哥也可,哥哥,相公,你瞞得我好苦,你不喜歡我嗎?」
他緊咬牙關,似乎一說話就失了底氣。
我攀上他的床榻,輕輕在他脖頸一口咬了下去。
「你明明行的,卻偏偏拒我千裡之外,這是懲罰!」
「阿瑤,我是個殘廢……」
「在我心中,三生三世,你都是我的大英雄。」
他漸漸沉淪在我的低語之下,在我將他剝光之際,他捉住我的手,聲音艱澀道:「有一件事,我瞞了你,老九勤王之前,曾派了人先去保護你我的府邸,他將你是放在心上的,那時,我心中嫉妒,攔下此訊息,你若反悔了,還可以和他再續前緣。」
我頓了頓。
想來這就是九皇子沒有說完的話。
原來,他分出了兵力去護我。
這情誼倒比前兩世的真實。
可惜,我不稀罕了。
我稀罕的已經得到了。
我笑著繼續下去。
「嗯,我喜歡你吃醋,以後多多吃一點,我喜歡吃酸的。」
那一夜,我們沉浮其中,貪歡無度。
七日後,寧逍死了。
死在我床上。
他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下輩子一定要痛快地活一場。
他說,天下交給你,我很放心,母後和太後也一定會為你感到欣慰。
他說,阿瑤,對不起,我隻能陪你到這裡了……
我愣怔地合上他的眼睛,穿好衣衫走了出去。
天上,明月悽清。
身後,是大太監撕心裂肺的呼號聲。
我眼角滴落了一滴眼淚,便再無其他。
我隻是忍不住地想,總以為重來一世便一定能得償所願,可,不是的,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這唯一的變數,將我的心扎了個通透。
皇帝駕崩,一行人起駕回京。
寒玉棺是一早準備好的,快馬加鞭回京之後,我親自操持了寧逍的喪儀。
七日後,我登基為帝,成了大楚開國以來第一個女帝。
我定年號元嘉,並大赦天下。
我為寧逍定谥號文。
經天緯地曰文;慈惠愛民曰文;勤學好問曰文;忠信接禮曰文。
他當得起此字。
下葬的前一日,我去後宮送了廢掉的太上皇一程。
太上皇與寧逍之間恩怨深重,父子一場,卻反目成仇,我不能讓寧逍在陰曹地府等著太上皇死後再清算舊賬,幹脆送太上皇下去,在閻王爺面前說清楚是非恩怨。
我又賜了廢掉的九皇子一碗藥。
喝下此藥,他的啞病自然好了。
我安排了他的死訊,又命人將他趕出廢園,以後世上再無九皇子此人,大楚從此多了一個子民。
他走之前,吵著鬧著一定要見我一面,不然寧肯撞死在廢園。
我想想身邊故人已無幾個,便去見了他。
彼時的他瘦削到與寧逍反倒有幾分相像。
他氣勢洶洶地問我為何放了他,不等我回答,他又似乎領悟一般地道:「你知道了,你知道我當時還派人保護了你,你現在後悔當初那樣對我了嗎?」
我搖搖頭。
「看到你還是如此活蹦亂跳,想來一定能在民間過得很好,朕便放心了,請便吧!」
「喂,宮瑤光,我答應為你做三件事,我還沒有做完!」
「你幫我隱瞞了那幾個青樓女子的訊息,這是第一件。勤王之時,你派人來保護我,這是第二件。第三件,便是請你作為大楚子民好好活著吧!此事已了,你我恩怨兩清,兩不相欠,珍重!」
我轉身大步離去。
已經是大姑姑的流翠走走停停。
路上,她跟我說,九皇子哭了,一直看了我很久很久,看起來很可憐。
「您是皇帝,就算多納幾個侍君也是可以的,九皇子姿容不錯,雖瘦了,但養養就回來了。」
我莫名想起寧逍的臉,惆悵許久,回過神來,淡淡道:「男人隻會影響我看奏折的速度,此話以後不要再說了。」
我每日忙於案牍,時時親自微服出巡,考察民情。
幾個月後,我誕下一女,取名昭寧。
元嘉初年,我在長安大街設置通天鼓,平民百姓若有冤屈,可敲擊此鼓,直達天聽。
元嘉三年,我定下賞罰令,開闢田地者賞,家有餘糧者賞;為政苛濫者罰,戶口流移者罰,如此民心漸漸向著我。
元嘉五年,我從女太學中選了第一批女官開始入朝聽政,與眾大臣分庭抗禮。
元嘉十年,我廣招天下文人修書,並從中選拔人才入朝為官,一時間京城才子雲集, 天下英豪薈萃。
元嘉十五年, 我廣開言路, 設試官制,從此能力出眾者可出人頭地,迂腐不堪者即便詩文寫得好也難為官。
元嘉二十年, 我封昭寧為皇太女,並大赦天下, 放出了在廢園中的六皇子, 彼時的六皇子已老態龍鍾如六十老翁, 聞聽有人拉攏他東山再起,他自己先將那人舉報到了官府。
元嘉三十年,昭寧太女監國,我率領文武百官,朝廷命婦封禪泰山。
元嘉四十年,我禪位昭寧太女,退居太上皇之位,遷居昌寧宮。
我當太上皇的第二年,皇陵處傳來訊息——宮秋月死了。
負責看管宮秋月的將領說,宮秋月死時神志不清, 口中隻喃喃重復著一句:
「不能重生了?為什麼?讓我重生, 我拿命來換,求求了, 讓我重生, 我不要被毀滅, 我不要……」
她是在痛苦絕望中死去。
我的父親為了救她, 甘願赴死。
他死後,我將宮秋月發配皇陵,修建一輩子的皇陵,而那裡將是我的安息之地。
我當太上皇的第三年, 深感生命力快速地從體內流失。
算算此時我的年齡,不過六十多歲,竟然沒有活過我前兩世。
預知六皇子前來退婚那天,我命人將門前街道清掃得無一片落葉。
「(她」「怎麼回事呢,明明我比前兩世志得意滿, 稱心如意,怎麼會活不過前兩輩子呢?」
流翠哭著搖頭,拼命地握著我的手喊:
「姑娘您再等等,陛下馬上就來了,陛下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恍惚中, 我看到穿著天子冕服的女子朝我飛奔而來, 她滾燙的熱淚砸在我幹涸的手背上。
我看著她的淚眼,失神地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阿逍,你來接我啦, 我這就來……」
天啟三年, 大楚國第一女帝駕崩, 谥號元,與文帝同葬於帝陵。
……
昭寧女帝登基的第三年,在一本詩集中看到了元帝的批注:相思不入骨, 不知相思苦。但知相思苦,故人已成土。
她合上詩集,淚流滿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