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他問我到底是想幹什麼。
「殿下都聽到了?您打算拿我怎麼辦?會不會殺了我?」
我說著殺了我,卻起身輕輕親了一下他的唇角。
寧逍紅了臉。
他說,胡鬧!
17
我大概是個蹬鼻子上臉的人。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篤定寧逍不會殺我。
或許是從我三世都收到了他的鳳凰釵,也可能是三世我都說服他將虎符給了我,抑或者從他總是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我身邊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心裡是有我的。
他心裡有我,一個完整的我。
所以,我肆無忌憚,一步步地試探他的底線,看看他能為我做到哪一步。
如今,連重生這樣的秘密,他竟然也能坦然接受。
他問我重生前的事。
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他聽著,眉宇微凝。
「你說我前兩世都將虎符借給了你?那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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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世,你病痛發作,求助無門,那時,我被宮秋月逼得走投無路,隻能放手一搏,我為你綁來了太醫,搶來了藥,你感念我的幫助,所以借給我虎符;第二世,我服侍在太後身邊三年,直到太後薨逝。後來,陛下駕崩,傳位給九皇子,而六皇子造反了,兩人旗鼓相當,我假傳太後口諭,向你借虎符一用,你借了。」
「原來如此。」他凝眉想了想,旋即笑了,「第一世,我為了報恩,第二世,我聽了太後的話,你果然很懂得拿捏我,阿瑤,你怎麼這麼厲害?」
那一刻,我的心好像飄了。
我以為他會罵我,畢竟,每一世我都在算計他,結果他說,我很厲害……
他不可理喻。
我們聊了許多。
我第一次痛痛快快地這樣講從前的事。
這件事,隻有我和宮秋月知道,她永遠都不是一個好的傾訴對象。
這些秘密壓在心裡,無法言說。
可寧逍不一樣,他可以接受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並不停地詢問「然後呢」「接下來呢」「後續如何」。
我不得不講更多的細節。
於是,他知道了。
他第一世死在了二十七歲。
第二世死在了安塞,二十六歲。
如今他已經二十四歲……
「原來我死得那麼早。」
一時間,我如鲠在喉,實在不知如何說。
我們有了共同的秘密,我對他竟然有了更多的憐惜。
我輕聲道:「從前,你不是太子,沒有御醫為你調理身體,所以早逝,現在不一樣了,你可以好好保養身體,全天下的大夫都會供你驅使。」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輕輕地笑了一下。
「是嗎?」
是嗎?
當然不是!
我們都在說假話。
陛下要喝他的血來為自己醫治。
我們將計就計。
他每一日都會服用一種慢性毒,毒入了血,陛下喝了他的血,等於間接服毒,所以才能那麼快地中風癱瘓在床。
事後,他雖然服用了解藥,但到底虧損了根本。
我肯定道:「當然,我會為你找天下最好的大夫來調理身體。」
他低低地笑了。
「阿瑤,你說假話的樣子真的太有意思了,多說一點兒假話,我愛聽。」
我:「……」
我難得的一點兒真心被他笑沒了。
啊啊啊,他可閉嘴吧!
18
太後宣我見她。
她經歷過生病和縱火後,身體越發不好了。
她勉強坐在床上,蒼白的唇透著幹涸,內裡的衰敗已遮掩不住。
大姑姑正在為她掖被角。
我想了想,自如地上前為她斟茶,並將痰盂放在她右側,又坐在下首為她捏腿。
我的力度不輕不重,她舒服地輕嘆一聲,又控制住聲音,眸色幽暗晦澀。
大姑姑訝異,笑道:「太子妃有心了。」
我笑而不語。
太後垂眸享受著。
良久,她緩緩道:「你騙了哀家。你對哀家說,你有了逍兒的孩子,哀家才給了你懿旨,可現在,已經這麼久了,孩子在哪裡?」
這事兒,是我騙了太後。
宮秋月跟著太後去了歸雲寺,便以為勝券在握。
卻不知,她的一舉一動早被寧逍監視。
在她給太後下藥的時候,我和寧逍借故到了歸雲寺。
我用肚子裡子虛烏有的孩子騙了太後一張懿旨,就是這張懿旨,讓六皇子和九皇子進宮勤王,我和寧逍順勢以謀反的罪名捉了他們。
在宮秋月自以為在太後面前陷害我成功的時候,殊不知,這不過是我和太後的一場戲,為的就是光明正大下山,不引起懷疑。
而宮秋月還為此洋洋自得,真是蠢得可愛。
我輕聲道:「太後,我還是處子之身,太子殿下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了。」
太後緩緩睜開眸子,滿目震驚。
良久,她喃喃道:「作孽啊!這大楚江山要完了。」
「太後,不會完的,江山代有才人出,江山會自己選擇明主的。」
她沉了臉,眸色警惕。
「哀家會看著你。」
「太後,活人是看不住的,死人才可以。孫媳是看不住的,但孫女可以。」
「你到底想幹什麼?」
「請太後讓我與殿下和離,收我為孫女,言明我皇室正統的身份。」
「你瘋了!」
「太後,我沒瘋,我腦子前所未有地清楚。」
「你做夢,哀家絕不可能幫你。」
我俯身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幾個字。
她睜大雙眸,不敢置信地追問,我一一作答。
許久許久,她失神地示意我離開。
我走之前輕聲道:「太後,您和皇後都曾心懷夢想,可惜在宮廷中折斷了羽翼,如今,我也有夢想,懇請太後成全。」
我在外面長滿銀杏樹的宮道上低頭走著,心思已飛越三生三世。
大楚王朝從開國皇帝算,到了第三代,皇帝實在不怎麼樣。
但他們選皇後的眼光倒很不錯。
太後與皇後一般都出自趙家。
太後曾是女中英豪,縱馬戰場,一杆紅纓槍武得虎虎生風。
入宮後,她收斂性子,做了一個賢良的皇後。
可她宮中的紅纓槍幾十年如一日地擦拭著。
她在後宮的生活並不如意,與無上皇隻生了一個女兒。
後來,她收養了宮女生的陛下,輔佐陛下登基為帝。
陛下對她孝順,卻並無敬重,否則不會在除去趙家的時候,下手那麼利索。
太後所做的,也不過是幫自己兄弟姐妹,侄子侄女報仇罷了。
至於皇後,也曾是縱馬江湖的豪情女兒。
她還是未出閣的女兒的時候,就敢在接待外國使者的宮宴上,單挑出言不遜的異國王子。
她一槍將那異國王子挑下馬時,贏得滿堂喝彩。
她們在出嫁前,都曾是閃閃發光的女子。
可入宮之後,都收起一身反骨,做起賢妻良母。
可惜,這世上,並不是每一份真心都會被認真對待。
多少真情都填不滿帝王家的欲壑。
皇後和趙家滿門死後,太後也曾悲憤過,可她唯一能做的,隻不過是護著寧逍好好長大。
第二世,她臨死前,是我陪在身邊。
她告知了我一個秘密:蜀地寶庫。
趙家當初攻打蜀地,蜀地的王自知抵擋不住,便提前將所有的珍寶藏在了一處地方,這個便是蜀地寶庫。
趙家帶回了蜀地寶庫的訊息。
可惜,這個秘密還沒有回到京城,趙將軍一家就戰死在沙場。
那個帶著秘密回來的人察覺蹊蹺,不敢再進宮面聖,輾轉將訊息帶給了太後。
而太後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她曾想過將這個秘密告知陛下,看他後悔,愧疚,不安,但後來,終究還是在一次次的試探中保持了沉默。
至於寧逍,她從沒想過將這個秘密告訴他。
她太清楚已經殘廢的寧逍,什麼也做不了,把這些告訴他不過是徒增傷悲罷了。
可她要死了,這秘密她不想帶進棺材裡,隻能選擇告訴我,希望我轉告新君,物盡其用,造福大楚百姓。
我得到了蜀地寶庫的秘密,如獲至寶。
憑著這些財富,我幫六皇子招兵買馬,一路奮進高歌;後來,則用它改善民生,造福萬民。
我走了一條與太後相似的路,成為太後,管理後宮,打理前朝,我以為自己和太後不一樣,她一輩子都是在為男人悲傷,我不一樣,我不為情愛所惑。
但在我死的那一刻,回憶過往,我才發現,其實沒有什麼不一樣,我也隻比太後前進了一點點。
我以太後的身份攝政,無論我做得多好,始終是一個外人,皇室之外的外人。
但這一次,我想光明正大地入局。
我必須有一個光明正大的身份,一個永遠都不會被人踢出局的身份。
19
光陰一閃而過。
三個月後,御醫宣布陛下病重,已無力處理朝政,隻能精心養著。
太子寧逍登基為帝,改年號正元。
正元初年,大臣上書請封我為皇後。
寧逍拒絕了。
他宣布我是太上皇遺失在外的女兒,之前一直寄養在太師府,後來種種則是為了協助他查明六皇子和九皇子造反真相。
現如今,謀朝篡位之人已除,我也該恢復身份,認祖歸宗。
自然有人反對,但沒有關系。
三日後,太師親自出來澄清,並講了一個故事:當年皇後娘娘生下我,被奸人所害,陛下怕我在宮中有閃失,才將我寄養在太師府,這些年太師府不敢虧待我,待我如珠如寶……
這個說辭漏洞百出。
但眾人已經無話可說,想要反駁的人找不出別的更有力的證據,陛下願意認,太後不反對,太師府說詞一致,他們再阻止,便顯得有些不識抬舉。
我在流言紛紛中,多了一個皇女的身份。
寧逍封我為鎮國長平公主。
沒多久,他以身體不適為由,讓我上朝時在一側閱讀奏章。
大臣紛紛反對。
他冷聲道:「若非長平相救,寡人如今已是孤魂野鬼一個,朕偏寵她些怎麼了?你們誰若是救了朕,朕今日也可偏寵你們!」
眾人嗫嚅不敢言。
當初宮廷政變的時候,他們一個個在觀望,如今自然沒有底氣。
下了朝,我常常和寧逍在御花園裡商討國策。
我告訴他如何處理,畢竟我活了兩輩子,處理朝政比他遊刃有餘。
他問我前世此時可曾遇過相同的事情。
我細細說了。
他聽得出神,說,阿瑤,你真厲害。
他誇我的時候,微微咳嗽了幾聲。
我的心隨著他的咳嗽一緊一緊的。
我輕聲道:「已經在廣尋神醫,一定能找到的。」
他搖搖頭,並不以為意。
後來,他帶我上朝,在一旁聽政,並不時詢問我治國之策。
剛開始,還有大臣反對,但在我的治國之策屢屢超出他們認知的時候,反對的聲音漸漸小了。
以至於後來,我偶爾偷懶不上朝,下次上朝時,會有大臣問我為何沒來。
他們漸漸地習慣我的存在,習慣聽我在朝堂上大肆論政。
寧逍登基的第二年,太後薨逝了。
她去世前的這一年,並不願見我。
但去世的那天,卻召見了我。
那時的她,讓大姑姑為她重描眉眼,再著彩衣,精神抖擻地見我。
她問我如今朝廷的事情,見我應對得當,並無不妥,嚴肅緊繃的神色終於松懈了幾分。
「時至今日,哀家也不知自己做的是對是錯,希望你真如自己所言,為女子請命,為萬民立法,為天地立心,開太平盛世。你若真能做到,便不枉哀家與逍兒冒天下之大不韪成全了你。若你做不到,哀家九泉之下也不會放過你,你去吧。」
她神色疲憊,對我揮了揮手。
大姑姑送我出來,卻又拉了拉我,讓我立在屏風後頭,她自己則折返回去。
大殿裡傳來她說話的聲音:
「太後,您叫公主過來,明明有那麼多的話要囑咐,為何偏偏隻說了幾句?您這樣會讓公主以為您不信她,她會不開心的。」
「哀家要走了,逍兒恐怕也活不過她,以後能壓在她頭上的人,再沒有了,她以後的日子都會志得意滿,哀家就怕她如無上皇那般,早年英明神武,晚年荒唐獨斷,哀家說話難聽點又怎麼了,隻要她能記住哀家今日說的話,便算是哀家死前最後一件功德了。咳咳……咳咳……」
「太後……太後您怎麼了?太後!來人!快來人啊!」
那一日,無數御醫在太後宮中奔走,也沒能挽回她幹涸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