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特別愛和我搶東西。
八歲那年,為了爭寵把我從樓梯上推下來。
「太可惜了,要是姐姐死了就好了。」
後來她又看上了喜歡我的少年,打算將我除之而後快。
我勸她別這麼做,她卻不聽。
她不知道。
那少年是個瘋批。
他會在我死後,親手殺掉每一個傷害過我的人。
1
我忘了自己是怎麼死的。
我茫然地站在太平間裡,想拉開抽屜看看自己。
可是剛碰到櫃門,手就散成一片薄霧。
正當我糾結要不要直接把頭穿過去時,有人念了聲我的名字。
「唐舟……」
另一人答:
「8 號櫃。」
Advertisement
「聽說才 17 歲,可惜了,這麼年輕的小姑娘。」
我望了望他手中的記錄表。
2022 年 8 月 19 日。
再有兩天,錄取通知書就下來了吧。
這個時候死,確實有點可惜。
沉靜的小屋裡,兩位大叔還在闲聊:
「她家人還沒來認領嗎?」
「沒,警察說電話不通。」
「這家長也是心大,孩子不見了也不知道找找。」
找?
他們怎麼會找我呢。
今天可是唐恬的生日。
每年這個時候,爸媽都會帶她出去單獨慶祝。
媽媽會為她精心編好辮子,再插上美麗漂亮的小花。
爸爸會提前下班,去三公裡外的小店,買她喜歡的限量版蛋糕。
他們在溫暖的燈光下齊唱《生日快樂》,共同慶賀善良美麗的小女兒幸福快樂地度過了一年。
忘了我也是應該的。
比起我,唐恬才是他們理想中的女兒。
乖巧、聽話,不爭不搶,有一切我沒有的良好美德。
哪怕說將我從樓梯上推下去,都是一副笑意璀璨的模樣。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我八歲那年。
奶奶生病,沒法再照顧我,爸爸就把我從鄉下接到了城裡。
進了家門,我伸出在襯衣上反復擦拭過的小手,試圖擁抱許久未見的媽媽時,被她身後突然鑽出的小姑娘嚇了一跳。
她穿著我隻在櫥窗裡見過的蕾絲公主裙,撲閃著一雙黝黑的大眼睛,粉雕玉琢的模樣和我這種鄉下來的小孩完全不同。
我本能地靠近她,可招呼尚未打出,唐恬突然哭了。
「媽媽,她好髒,恬恬怕。」
於是本該擁抱我的母親,轉而安撫起了潸然淚下的唐恬。
那時我已寄人籬下多年,能夠敏感地體察到大人藏於微末的情緒。
包括媽媽見到我那瞬間的陌生。
以及將唐恬抱在懷裡時的心疼。
好像我的到來,會搶走原本屬於她的疼愛。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爸媽都在有意補償唐恬。
我有的東西,她隻多不少。
我沒有的東西,她隻少不缺。
思量間,左臂一痛。
我疑惑地看著皮膚上慢慢泛紅的針孔,突然被記憶的觸須拖入深淵。
回到家裡不久後,唐恬出了一場車禍。
那天爸媽不在家,她想吃冰棒,就央求我用零用錢給她買。
那時候我還處於一種小心翼翼地討好爸媽的狀態,天真地以為隻要對唐恬好,就會得到他們真心的誇贊。
畢竟得不到糖的孩子,總會為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關注失去理智。
我拿上攢了很久的錢,帶著她出了門。
可在小賣部買冰棒時,唐恬被蝴蝶吸引,猛然掙開了我的手。
我木然地看著她被一輛小貨車卷進車底,又木然地看著大人們把她和我一起塞上救護車。
進手術室前,唐恬鬧著要和我說話。
我顫抖著過去,聽到的卻是:「姐姐,你再也贏不了我了。」
那時她隻有六歲,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下午我爸趕來,一個巴掌打在我左臉,直接驗證了她的預言。
「唐舟!我讓你照顧妹妹,你就是這麼照顧的?」
我無措地將目光轉向媽媽。
而她一言不發,看著嘴角出血的我蹲在角落瑟瑟發抖。
可笑的是,當晚血庫告急。
一直沉默不語,連句關心都沒有的爸媽,在得知我和唐恬血型一致後,又齊齊放低姿態求我。
「小舟,剛才是爸爸不好,恬恬的親生爸爸是我的戰友,執行任務的時候救過我很多次,我不能看著他唯一的女兒死在醫院。小舟,你就幫爸爸這一次行不行?」
媽媽也在一旁附和:「舟舟,你和恬恬都是我一手帶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算媽媽求你,你救救她。」
那應該是我第一次意識到——
和唐恬比起來,我的命並不值錢。
2
也許是空著碗筷讓他們想起了飯桌上應該還有個人。
在我死後第二天,我的父母終於來接我了。
我饒有興致地飄在半空,目光跟隨唐恬在眾人身上不停流轉。
她替爸爸把選好的骨灰盒交給工作人員,又扶著站立不穩的媽媽坐到了長椅上。
「媽您別傷心了,姐姐不在了,還有我呢。」
她說得情真意切。
真不愧是爸媽的好女兒。
往常這時候,我媽都會親切地回握住她的手,笑著說一句「恬恬長大了」。
可今天,她隻是呆呆地望著前方,看火舌怎樣吞噬我單薄的骸骨。
整個過程,一個眼神都沒施舍給唐恬。
就像小時候,我和唐恬一起玩秋千。
媽媽總是會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生怕她磕到碰到。
我一直以為,在我飛向半空時,她也是用那樣慈愛的眼神,注意著我的一舉一動。
直到有一次,我滿心歡喜地回頭望了一眼,卻發現她正摟著唐恬玩跳格子。
此後無數次,蕩到最高點時,我都忍不住回頭。
每一次,我都祈求媽媽轉過身來看看我。
但是,沒有。
一次都沒有。
她抱著妹妹玩得開心,為她在危機四伏的世界裡築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城牆。
那多年來求而不得的關注。
生前沒得到。
死後竟是有了。
耳邊有風聲掠過。
意識回籠時,膝蓋火辣辣得疼。
好像是最後一次玩秋千時,我故意放開繩子弄的。
小孩子嫉妒心,總是這樣隱秘又張揚。
我盯著雙腿上模糊的血肉,想哭又想笑。
「怎麼搞的,死都死了,還要把生前的傷經歷一遍嗎?」
3
我被迫跟著他們回了家。
或者說,被迫跟著骨灰回了家。
進小區時,有鄰居竊竊私語。
「誰死了?」
「唐舟。」
「誰?」
「就是五單元,染粉頭發那個小女孩。」
「她呀,怪不得。」
「抽煙喝酒染頭發,聽說還經常和小混混在一起,她不出事誰出事?」
真奇怪。
他們記不得我。
卻記得我與世俗格格不入之處。
但我沒心情計較,因為我在沸沸揚揚的人群裡。
看見了沈渡。
他是我在爭奪父母疼愛的九年裡唯一可信的戰友,也是唐恬唯一沒能搶走的東西。
一開始,我們不算太熟。
在那些因為不想回家而故意錯過公車的傍晚,我和沈渡隻是靜靜坐在天臺的兩側。
他抽煙,我畫畫。
我們很少聊起什麼。
沉默是令人安心的共識。
真正消除隔閡,大概是從發現他受傷開始。
那天下課晚,我走上天臺,正好看見他在摳手臂上結出的痂。
大大小小的傷疤,遍布整條胳膊。
傷口周圍也已泛白,不知反復撕開過多少次。
我猶豫再三,還是從書包夾層裡拿出幾支碘伏棉籤。
但沈渡真的很固執。
我連著給了一個禮拜,都被他丟進了垃圾桶。
最後棉籤用完了,隻得作罷。
誰知走上天臺,剛拿出作業本,一塊小石頭就落在了內頁上。
沈渡偏過臉,並不直視我,任由落日的餘暉將頭發和臉頰一起染紅。
「喂,今天怎麼不送了……」
這就是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惡聲惡氣,別扭至極。
後來我們逐漸熟絡,他知道我有個半路撿來的便宜妹妹,我知道他有個喝醉了愛打人的討厭爸爸。
我們在太陽落山後相互舔舐傷口,但在日落之前,一句話也不說。
或許在旁人眼裡,這樣的友情很難理解。
但隻有我知道,這是珍藏這份友情的唯一方法。
然而好景不長。
高二那年,唐恬不知怎麼知道了沈渡的存在,哭著喊著要我給她聯系方式。
平心而論,沈渡長得不差。
性格高冷又不愛理人,是很受小女生喜歡的類型。
可我實在怕這唯一屬於我的溫暖也被搶走,人生第一次,眼都沒抬就說不給。
當天晚上,唐恬突發頭痛。
爸媽把我叫到臥室,義正詞嚴地教訓了我一頓。
「小舟,我說過很多次了,不管恬恬怎麼惹你生氣,你讓著她就好了。」
「你跟她廢這些話幹什麼!唐舟,你再欺負妹妹,別逼我抽你!」
從小到大,隻要是她喜歡的,我都要無條件讓給她。
尤其是車禍以後,如果我拒絕,她就會很「剛好」地頭疼。
這個病不輕不重,卻足以讓她屢屢得勝。
「姐姐,我喜歡他,你會讓給我的對嗎?」
爸媽走後,唐恬輕輕抱住我,用最輕柔乖巧的聲音威脅著。
我雖面上不顯,心裡卻慌得沒譜。
沈渡會喜歡唐恬的吧。
過去的九年裡,她毫不費力,就能從我身邊搶走一個又一個朋友。
沈渡也不會是例外吧。
我忐忑不安地等著。
可當唐恬代替我走上天臺,問他可不可以做朋友時,沈渡隻是笑著丟掉了手裡的煙頭:「什麼東西都配和我做朋友了?」
那樣嗤之以鼻的神情,和此時此刻看見我媽捧著骨灰盒,哭倒在我爸懷裡的模樣如出一轍。
落日熔金,流雲四藏。
傍晚的微風裡,沈渡冷嗤一聲。
「生前不疼,死後做給誰看呢?」
是啊。
生前不疼,死後又做給誰看呢?
隔著人潮,我倆遙遙相望。
他看不見我。
我卻能清晰地看見他眼角落下的淚珠。
一顆真心的。
一滴就足矣的淚珠。
4
我開始尋找離開這裡的方法。
但我忘了太多事,連怎麼死的都記不清楚。
而唐家對這件事諱莫如深,三天過去,也沒有人主動提起。
他們維持著四菜一湯的標準,平靜得和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隻有桌角的空碗能證明有個人曾經存在。
直到一顆石子打破水面。
客廳的茶幾上,多了一本攤開的日記。
說實話,我沒有印象寫過這個,但它就是那麼清晰地出現在家裡。
寥寥數筆,將我過往的心酸委屈一並晾曬在陽光下。
11 月 28 日
今天家裡闖進了一隻蝙蝠。
我和唐恬都很害怕。
爸媽聽到尖叫,闖進來把她護在懷裡。
他們忘了,牆角還站著一個我。
5 月 13 日
明天是感恩節,老師讓我們給爸媽準備一份禮物。
我熬夜趕制了一張賀卡,可進家門之前,聽見爸爸和媽媽的對話。
「唐舟怎麼會給咱們做賀卡?」
「她一天不惹我生氣,我就燒高香了。」
「你看錯了吧,一定是恬恬做的。」
他如此篤定。
我沒說什麼,把賀卡扔進垃圾桶。
5 月 14 日
唐恬送了禮物,爸爸誇了她,轉頭看向我時,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沉聲罵了句:「白眼狼。」
我嘟囔了一句:「你才是。」
下一秒,他手中的筷子狠狠砸在了我頭上。
6 月 9 日
我好像病了。
不想說話,不想吃東西。
……
讀到這,頭上又是一痛。
與此同時,屋內「哐當」一聲。
我媽跌坐在地上,爸爸衝進來,看見媽媽手裡的日記怒不可遏。
「幹嗎還看這些, 不是都讓你收起來了嗎?」
三天,足夠他們把我的痕跡清除幹淨。
反正我的東西也不多。
收拾來收拾去,也隻有一個行李箱大小。
那些裝著我過往的物件,全被爸爸放到了儲藏間的最深處。
「老唐,你說舟舟會不會得抑鬱症了?」
沉默中,我媽忽然想起什麼:
「心理老師前兩個月給我打過電話,說舟舟有些情況需要注意,當時我讓你去,你為什麼沒去?」
「我那不是忙嗎?」爸爸扶著我媽的手一下就放開了,語氣恨鐵不成鋼,「再說這能怪我嗎?以前的小孩子也是這樣養的,也沒聽過什麼抑鬱症,怎麼就她這麼脆弱?」
我媽張張口,還想辯解,爸爸卻徑直走出了房門。
我注視著他的背影,不自覺發出一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