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脆弱嗎?


不是的。


隻是以前的抑鬱症不叫抑鬱症。


叫「村裡有個傻子,不知為什麼跳河了」。


5


每一天,都有新的日記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好消息是我可能很快就知道自己的死因了。


壞消息是我的靈魂仍舊附在骨灰上。


我被迫跟著他們,一遍遍溫習痛苦的過往。


但令我意外的是,不好受的好像還有我媽。


那天以後,我爸拒絕交談的態度令她灰了心。


她什麼也不說了,隻是有時打掃祭臺,會無緣無故愣住。


夜晚的風涼入骨髓。


當晚我在家裡亂轉時,不小心闖入了她的夢境。


夢境裡,無邊落木蕭蕭而下。


男人女人站在醫院的走廊裡,看著手裡的孕檢單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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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有人喊「讓一讓」,路人疾馳而過時,女人下意識捂住小腹。


「嚇死了,差點撞到崽崽。」


男人怒氣衝衝地叫那人小心點,轉過頭來,又一臉慈愛地摸了摸女人的小腹。


「崽崽不怕啊,爸爸在。」


我看著他們臉上劫後餘生的快樂,心中陣陣發冷。


明明我也是因為愛意和期待才出生的孩子啊。


為什麼十七年後,要用那麼冷漠和刻薄的方式對待我呢?


夢境裡,我帶著哭腔問他們。


可他們隻是牽著手漸行漸遠,什麼也沒有回答。


……


日子仍舊一天天地過,放在桌上的日記也越來越多。


瞟了眼,快 3 本了。


我爸蹲了好幾次也沒查到是誰放的,索性就任他去了。


倒是我媽越來越沉默了,經常一個人看著窗外發呆。


有時唐恬要叫好幾次,才堪堪反應過來。


第五天,她偷偷從儲物間裡把我的手機拿了出來。


睹物思人麼?


有點可笑。


剛充上電,手機就嗡嗡響個不停。


信息以每秒上千條的頻次湧入。


屏幕上「賤人」和「該死」的字樣層出不窮。


我媽震驚地捂住嘴。


她不明白一個 17 歲的孩子為什麼會遭受這樣的謾罵,顫抖著滑動屏幕,眉頭越皺越緊。


我站在她身後看著,大段記憶瘋狂湧入。


高考結束,老師拿著心理評估報告找到我,建議我做一些讓自己開心的事。


我想來想去,想起了爸媽給唐恬買過一個芭比娃娃。


商家附送了一種兒童染膏,可以把頭發染成和娃娃一樣的粉色。


那種粉粉嫩嫩的東西,對小孩子有著天生的吸引力。


我站在貨架前,小聲說我也想要這個。


爸爸看了眼娃娃的價格,「你都這麼大了,還玩什麼娃娃?」


人終究會被年少時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還是沈渡看出我的猶豫,拉著我去了理發店。


兩小時後,我看著櫥窗裡倒映的精神小伙和精神小妹,笑倒在理發店門口。


隻是還沒高興多久,爸爸打來電話說奶奶病重。


我隻好撇下沈渡,去醫院看望唯一關心過我的長輩。


就是那個時候,唐恬將視頻發到了網上。


網友將我人肉出來,斥責我不該把頭發染成粉色。


他們將我自救的武器,變成了宣泄情感的突破口。


在那片不知名的土地上,惡意之花恣意生長。


心髒驀然一痛。


我跪倒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舞女、陪酒妹、坐臺小姐……


那些淬了毒的言語,竟然化成千萬根綿密的細針,齊齊扎進我早已冰冷的內心。


痛。


比生前還要重千倍百倍的痛。


我是因為這個死去的嗎?


鏡子裡,頭發慢慢蛻成粉色。


那曾經被我視為救贖的顏色,竟然成了害死我的元兇之一。


多麼諷刺。


我幾乎可以確定我的死因了。


什麼人在遭受這一切之後還能安然無恙呢?


可是客廳裡,爸爸仍舊在為唐恬開脫。


「恬恬一會兒就放學回來了,她馬上就高三了,你這時候非拉著她問東問西幹什麼?」


「再說了,她還小,她懂什麼?」


「我看視頻就是被有心人斷章取義地放大了,你非要把矛盾丟到孩子身上嗎?」


他看不見唐恬放在最醒目處的標題——


染粉色頭發來醫院,是嫌奶奶走得不夠早嗎?


我其實可以理解。


他靠維護唐恬來否認對我犯下的錯誤。


因為隻要一直堅信自己是對的,他的邏輯就永遠可以自洽。


就永遠不必面對傷害過我的事實。


就像九年前,我問爸爸為什麼要把我留在奶奶家。


他說工作太忙,條件太緊張。


可那時候,唐恬已經跟在他們身邊生活了兩年。


他們不是不能帶著孩子。


隻是帶的那個孩子,不能是我。


然而當我略帶不滿地指出這一點時,得到的卻是爸爸的惱羞成怒的嘶吼。


「我們這麼做自然有這麼做的道理,你一個孩子懂什麼?」


我的確不懂。


但我感受得到。


6


那天的爭執以媽媽的哭泣告終。


爸爸嘆著氣,將她摟進懷裡。


「我們已經失去一個女兒了,難道你還想失去另一個嗎?」


擲地有聲。


萬籟俱寂。


我媽終於冷靜下來,推開爸爸走到祭臺邊,又開始擦拭起一塵不染的遺像。


擦著擦著,淚水突然掉下來。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


「為什麼總是和我頂嘴呢?」


「如果你乖一點,肯和我好好溝通,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我聽得想笑。


笑她冷漠,笑我愚蠢。


剛才我還天真地以為……


她真的有一點心疼我了。


可她接受了我爸的邏輯,又不忍心怪罪唐恬。


所以事情的最後,有錯的又變成了我。


我想起八歲那年,唐恬笑嘻嘻地把我從樓梯上推下去。


面對初見端倪的惡意,我不依不饒。


可媽媽顧著灶上的油鍋,隻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不招惹妹妹,她為什麼要推你?」


無數細碎的畫面從我眼前閃過。


是我想要買玩具時,媽媽說這次先給妹妹。


​‍‍‍​‍‍‍​‍‍‍‍​​​​‍‍​‍​​‍​‍‍​​‍​​​​‍‍‍​‍​​‍‍‍​‍‍‍​‍‍‍‍​​​​‍‍​‍​​‍​‍‍​​‍​​​‍​‍‍‍‍‍​​‍‍​​‍‍​‍‍‍​​​‍​​‍‍​​‍‍​​‍‍‍​​​​‍‍‍​​​​​‍‍‍​‍‍​​‍‍‍‍​​​​‍‍‍​​​​​​‍‍​‍‍‍​‍‍‍‍​‍​​​‍‍‍​​​​‍‍‍​‍​‍​​‍‍​​​‍​​‍‍​​‍​​​‍‍‍​‍‍​‍‍​​‍‍​​‍‍‍​​‍​​‍‍​‍‍‍‍​‍‍​‍‍​‍​‍​‍​‍‍‍​‍‍‍‍​​​​‍‍​‍​​‍​‍‍​​‍​​​​‍‍‍​‍​​​‍‍​‍​‍​​‍‍​​‍‍​​‍‍‍​​‍​​‍‍​‍​‍​​‍‍‍​​‍​​‍‍‍​​‍​​‍‍​​​​​​‍‍‍​​​​​‍‍​‍‍‍​​‍‍‍​​‍​​‍‍​​​​​‍​​​​​​​‍‍​​​‍‍​‍‍​‍​​​​‍‍​​​​‍​‍‍‍​‍​​​‍‍‍​​‍​​‍‍​‍‍‍‍​‍‍​‍‍‍‍​‍‍​‍‍​‍​​‍‍‍​‍‍​‍‍​​‍‍​​‍‍​‍​​‍​‍‍​‍‍‍​​‍‍​​​​‍​‍‍​‍‍​​​‍​​​‍‍​​‍‍‍​​‍​​‍‍​‍‍‍‍​‍‍​‍‍​‍​‍​‍​‍‍‍​‍‍‍‍​​​​‍‍​‍​​‍​‍‍​​‍​​​​‍‍‍​‍​​‍‍‍​‍‍‍​‍‍‍‍​​​​‍‍​‍​​‍​‍‍​​‍​​​‍​‍‍‍‍‍​​‍‍​​​‍​​‍‍‍​​​​​‍‍​​‍‍​​‍‍​‍‍‍​​‍‍​‍‍​​​‍‍‍​​​​​‍‍‍​​​​​‍‍​​‍‍​​‍‍​‍‍‍​​‍‍​‍‍​​​‍‍​‍​‍​​‍‍​​​‍​​‍‍​​‍​是唐恬不想我出現在她的生日現場時,爸爸無聲地默許。


是每一次我和唐恬產生衝突時,永遠為她傾斜的天平。


我看著那些飛馳而過的瞬間,回憶著那些或沉默或激烈的拒絕,不禁想問:


真的是我不願意和你溝通嗎?


真的是我隻喜歡把這些隱秘的情感寫在日記本上嗎?


真的是我隻願意用冷酷的言語和無聲的沉默對抗生我養我的父母嗎?


未必吧。


那些偽裝在外的沉默和暴戾。


是表象,也是偽裝。


是回擊,也是乞求。


而你,沒有一次看穿過。


我深深嘆了口氣。


靈魂飄在上空,靜靜看著這一切。


直到如練的月色爬上枝頭,有人敲了敲窗戶。


扭頭看去,一個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孩正趴在窗口,俏皮地向我招了招手。


她身上泛著和我一樣的淡藍色微光,應該也才死去不久。


「你也被困在這裡了嗎?」


我覺得她有點眼熟,飄過去彎腰詢問。


小女孩卻微微一笑,拉著我的手,輕輕一帶。


下一秒,白光一閃。


再睜眼時,我已經出現在了沈渡家裡。


昏黃的燈光下,沈渡伏案而作。


沾了水汽的發絲垂下來,輕輕撫弄著銀白色的耳釘。


有種不把世俗放在眼裡的帥。


我想起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回家。


我倆頂著扎眼的發色,不斷承受著路人的指指點點。


他們說我是小妖精,沈渡是小混混。


一開始,我還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往他身後躲。


沈渡卻直接將我拉了出來,大大方方並肩而行。


那時他已經不抽煙了,嘴裡叼著半棵小草,拼命調動為數不多的語言細胞,贈與我勇往直前的勇氣。


「那什麼,我小時候看過汪什麼的一本小說,具體什麼內容忘了,但有一件事我記得很清楚。」


「大意是說,栀子花太香,文雅人不喜歡,栀子花聽見了就說『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


第一次聽他說這麼長的話,我噗嗤一笑。


而沈渡隻是耐心地看著我。


「唐舟,如果以後你再畏懼別人的看法,一定要想起我今天說的話。」


「什麼話?」我還沉浸在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的震驚中,有點恍惚。


他又重復了一遍:


「去你媽的,老子就是要香得這樣痛快,你們管得著嗎……」


他望著我,嗓音有些低,可若是仔細分辨,還摻了幾分認真在裡面。


後來,我們輕松地說了再見。


可事後每一次回憶,我都忍不住幻想——


如果那天回家的路,再長一些就好了。


正思考還能做些什麼彌補這份遺憾。


目光卻突然來到沈渡筆下:


「7 月 15 日


爸爸罵我畜生,用剪刀剪掉了我剛染的頭發……」


巨大的震驚淹沒了我。


那些日記的始作俑者。


竟然是他!


……


沒有人知道,沈渡的病比我嚴重多了。


他心裡住著一隻兇狠的野獸。


身上多出一道疤痕,野獸就成長一分。


我看著他坐在桌前,模仿我的字跡,一筆一劃寫下那些誅心的日記,周身被巨大的不安籠罩著。


「你要做什麼?」


我焦急地在他身邊打轉。


可沈渡聽不見我的話,寫完日記,就靜靜地看著窗外。


直到門被砸得「哐哐」直響,沈渡的父親闖了進來。


他似乎喝了酒,開口閉口都是「野種」。


17 歲那年,告訴我「你就是你,我不需要從任何人口中了解你」的少年,就這樣被打倒在地。


可那倔強的脊背,不曾有一刻彎曲妥協。


我想哭,又發現自己哭不出聲。


很久以前,我和沈渡開玩笑說:


「我如果先死,你可以在我葬禮上拿走一枝花,送給你最討厭的人。等我頭七回來,一定幫你帶走他。」


我以為他會說他爸。


可沈渡聽了隻是一笑,單手插兜,極目遠眺。


「唐舟,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帶走的那個人是我。」


人間太苦了,我們都有撐不住的時候。


我伸出雙臂,將他虛抱在懷裡。


我們互相依偎,直至窗外鳥鳴漸盛,微光溜進窗縫。


抬頭望去。


天,居然亮了。


7


沈渡還是去參加了我的葬禮。


在我死去第七天,小心翼翼抽走了一枝雪白的玫瑰。


人群最前方,媽媽抱著我的骨灰盒,步履蹣跚地往墓地裡走。


「好輕啊,我的女兒,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輕了。」


我出生時,她抱著我,四斤六兩。


我死去時,也是她抱著我,卻不知有無四斤六兩。


人的一生或許就是這樣。


握緊拳頭來,松開手掌走,寥寥幾筆就能寫盡一生。


最後一捧土落下,媽媽哭到昏厥,爸爸也終於為我流下了一滴可笑的淚水。


唐恬貼在墓碑上,哭著說:「姐姐你回來吧,爸爸媽媽還是會像以前一樣愛你。」


眾人送她一句乖孩子的評價,然後轉身。


事不關己。


隻有沈渡目色沉靜地望著散去的人潮,輕輕將花別在胸口。


我的身影似乎淡了一點。


這樣也好。


我太痛了。


那些從靈魂深處湧出的傷口,久久無法愈合。


我真的很想離開這裡,好好睡一覺。


8


晚飯時,日記又出現在茶幾上。


我知道,那是最後一篇了。


唐恬放學回來,瞥見家裡的冷鍋冷灶,假模假樣說要幫忙做飯。


可媽媽隻是茫然地坐在沙發上,指著日記上的一行小字問:


「唐恬,這裡寫的,是真的嗎?」


我凝眸看去。


8 月 19 日


下雨了,唐恬上補習班沒帶傘,叫我送一把過去。


這樣她一會兒就可以直接去飯店過生日。


我想了想,隻要再忍一個月就可以離開這裡了,沒必要和她吵。


可到了地方,卻發現幾個男人在等我。


他們叫我唐恬,問我在學校是不是經常欺負另一個女孩。


我竭力否認,凌厲的拳頭還是落了下來。


大雨模糊了視線,吞噬掉呼喊。


虛成一片的光點中,我又看見了爸媽。


今晚的蛋糕一定很香甜吧,蠟燭的火苗一定很溫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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