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我的世界,一定很美好吧。
……
一股濃重的腥味從喉間傳來。
我看著皮膚上慢慢浮現的青斑和瘀痕,連胸口都鈍鈍地痛了起來。
不過幾秒,全身上下已經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我是在這場無端的暴力中死去的嗎?
窗外又下起了雨。
媽媽還在聲嘶力竭地質問唐恬:
「我的女兒到底怎麼虧欠你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對她?」
「她也是你朝夕相處的姐姐啊,你怎麼下得去手?」
這還是唐恬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媽媽,害怕地往爸爸身後躲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當時他們說讓我放學之後去哪裡,我太害怕了,所以就騙姐姐替我去了。」
「你害怕?你害怕就可讓唐舟去抵命嗎?」
唐恬仍舊嘴硬:
「反正她經常和那個小混混在一起啊,這種情況她一定知道怎麼處理啊!」
她哭得梨花帶雨,吃定了爸媽嘴硬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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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沒想到,爸爸這次隻是死死盯著那個攤開的本子,並沒有拉住媽媽。
不僅如此,還下意識抽出了被唐恬抱著的手臂。
在我死後第八天,他再也找不出維護小女兒的理由。
屋內陷入死一般的沉靜。
唐恬似乎也懂了什麼。
最後媽媽抹了把眼淚,帶著哭腔讓爸爸把唐恬送走。
「老唐,我不想看見她,她不是我們的女兒。」
多麼可笑啊。
我一直以為,隻有唐恬才是你的女兒。
窗外雨聲漸盛,遍布水痕的玻璃上,映出唐恬扭曲變形的臉。
她終於放棄了偽裝,冷笑一聲,擦幹眼角的淚水。
「媽,你在說什麼啊?」
「你不會以為唐舟那麼決絕地撞向貨車,是因為我吧?」
隨著她的話語,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
被車碾過的骨縫咯吱作響,鮮血和淚水一起從眼眶裡湧出。
皮囊之下,每一寸血肉都在上下翻湧。
原來我是這麼死的。
自殺。
絕望中,唐恬又搖了搖頭,茶色的瞳孔裡倒映出偏執和瘋狂。
「我說想去吃蟹粉湯包,爸爸就不去見她的心理老師了。」
「我說不是故意的,媽媽就不怪我把她從樓梯上推下去了。」
「她求救很多次了,你們有一次聽她說了嗎?」
她陰鸷的目光在爸媽身上一一掃過:
「所以害死她的不是我,是你們啊,我親愛的爸爸媽媽!」
客廳裡,爸爸震驚地望著唐恬,久久說不出話來。
那些曾經刺傷我的東西,通通化為鋒利的白刃,一把不落地插在了他的心上。
「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許是想到死去的戰友,半晌,爸爸捂著臉哭了。
「變?」一絲嘲意漫過唐恬的唇角。
「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變的是你們。」
「不是說過會永遠愛我的嗎?那就應該隻愛我一個啊!」
「我已經沒有別的親人了,那一點點愛,為什麼還要分給唐舟呢?」
我擰幹衣服上的血跡,看到這一幕竟然有些快意。
原來在我嫉妒著她的同時,她也在嫉妒著我啊。
可她到底比我會掌控人心,沒過多久,又恢復了以往楚楚可憐的模樣,輕輕伏在爸媽膝頭。
「現在唐舟已經死了,你們也隻有我了。」
「以後我們好好生活,我一定好好孝順你們的,好不好?」
鳩佔鵲巢,被她說得如此理所應當。
然而不待我嘲諷,門外先有了回音。
「你有什麼資格替她好好生活呢?」
9
時間倒退回兩個小時前。
沈渡從門墊下掏出鑰匙,在我家慣用的餐具裡抹了什麼。
他其實很聰明。
那些我搞不懂的化學題,他向來遊刃有餘。
所以在看到爸媽無力地跌倒在地時,我並沒有很驚訝。
我隻是覺得很難受。
他不該走上這條路的。
夏夜蟬鳴更甚,燈火與夜色交相呼應。
一片靜謐之中,沈渡像個審判者一樣,將載滿了罪行的紙頁灑向大地。
而後,從身後拿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一步步朝唐恬走去。
她的意識已經模糊,但口中還是念念有詞:
「不是我,唐舟不是因為我才死的……」
「你要報仇去找唐舟爸媽啊!」
爸媽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小女兒掩藏多年的真面目,以一種最不堪的方式呈現他們面前。
而後他們再也抵不過困意,苦笑著垂下頭顱。
沈渡就像沒聽見唐恬的求饒一樣,彎腰抓住了她的頭發。
鋒利的刀尖劃在嫩得能掐出水的皮膚上,頃刻間就是一道血痕。
「你是恨他們的吧?」
「他們這樣折磨你,我來為你報仇好不好?」
不好。
「我已經死了。」我提醒道。
可無論我怎麼呼喊,他都聽不見我的話。
就在我團團轉時,那個泛著藍光的小女孩再次出現,輕輕推了我一把。
我的身形搖晃一下。
記憶的鏈條,終於補全了最後一環。
幼兒園旁邊,穿著花裙子的小女孩捧著剛做好的小蛋糕,正焦急地等家人來接。
她分好了,珍珠和巧克力給爸爸,奶油和蛋糕坯給媽媽。
可今天他們來得好晚啊。
小姑娘著急了,背著老師推開了門。
面對湍急的車流,試了幾次也沒成功過去。
我其實也不想死的。
被打的肋骨還疼著,腿也邁不開。
但看著那個歡欣雀躍的女孩和不遠處的車燈,就像看見了多年前熬夜繪制賀卡的自己。
那個時候的我,也是如此期待著爸媽的笑臉吧。
如果沒能送出去,她會不會像我一樣傷心難過?
可笑我自己的傘都破破爛爛,還想幫別人遮風擋雨。
鬼使神差地,我跑了過去。
仿佛奔向她。
就能奔向多年前弱小無助的自己。
而後一聲急剎,血色翻湧。
我看見幼童催促媽媽幫他推起秋千。
聽見果攤老板吆喝著今天新進的水果。
快遞小哥買了兩個,繼續挨家挨戶送錄取通知。
太可惜了。
差一點,我就可以走向新生了。
朦朧間,小女孩碰了碰我的胳膊。
她嗫嚅著嘴唇,似乎在為什麼道歉。
其實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但我還是盡力從胸腔裡擠出一個聲音。
「沒關系,不是你的錯。」
六年前,唐恬出車禍時,我多麼希望有人也能摸著我的頭,和我說一句不是你的錯。
那樣我就不必背負著沉重的枷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灼灼烈日下,有個人影向我奔來。
他說:「唐舟,別睡。」
我也不想睡。
可是生死這事,由不得我啊。
意識消散之前,我聽見有人說話:
「唔……17 歲麼。」
「在我們這裡,未滿 18 歲的孩子,可以得到一個許願的機會。」
「你的願望是什麼呢?」
我的願望……
靈魂升空之際,餘光忽然瞥到沈渡。
他直挺挺站在救護車旁。
眼眸深處,仇恨的種子悄悄發芽。
我有什麼不好的預感,沉思片刻指了指他。
「我想救他。」我說。
對,我想救他。
這就是我在人間徘徊,寧願忍受記憶之苦也不願離去的初衷。
不是仇恨。
而是愛意。
朦朧的霧氣中,身體漸漸凝聚成半透明的實體。
落刀前一秒,我抓住了沈渡布滿青筋的腕子。
「不值得的。」
沈渡狠狠一僵,看向我時,不可置信地紅了眼眶。
「為你不值得?」
我搖搖頭:「為他們不值得。」
我當然希望惡有惡報,希望傷害過我們的人不得善終。
可奶奶過世前,把我叫到床頭說了什麼。
她說的是什麼呢?
哦,她說的是:
「囡囡啊,人生遼闊,未來風景是好是壞,你得走了才知道。」
當時我不明白奶奶為什麼要說這些。
但現在,我和她一樣站在死亡面前,忽然就懂了。
那是將死之人對在世之人的殷殷期盼。
「遠方的風景,比眼前的愛恨重要得多。」
「沈渡,我已經到終點了,但你還有你的人生。」
我俯下身,掰開他緊握的手掌。
在這個 17 歲少年的手中,握著的應該是他的未來,而不是刀刃嵌下的血痕。
「如果可以,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看日月山河?」
我笑得慘淡。
他不說話,一雙明亮的眸子裡蓄滿了淚水,順著臉頰無聲地落下。
我們就這樣無聲地對視著。
直到時間都快靜止, 他終於頹然點了點頭。
真好。
那個曾經溫暖過我的少年,還願意聽我說話。
那個我最最珍視的朋友, 仍舊會有光明燦爛的未來。
霎時間,曠野的風從四面八方吹來。
小女孩糯糯地叫了聲姐姐。
我蹲下身拍拍她的頭:「對不起啊,沒救到你。」
她搖搖頭, 親昵地抱住了我的脖子。
我知道。
時間到了。
刀刃落地那一刻,靈魂碎作無數個光點,徐然飄向天邊。
幸運的是,這次我心無悲戚。
身後有人喊念了聲「舟舟」。
我回過頭去, 發現是爸媽在說夢話。
在他們的夢境裡。
男人和女人跪在地上, 哭著求什麼人回來。
可那人隻是背起行囊, 在落日的餘暉下漸行漸遠。
或許未來的幾十年,他們都會在這樣的夢境裡輾轉反側,不得成眠吧。
但那和我也沒有什麼關系了。
完全彌散前,我伸手抽走了沈渡胸前的玫瑰。
他抬起頭, 啞聲問我要去哪裡。
我其實也不太知道。
但唯一可以告訴他的是——
「去新生。」
(正文完)
番外
沈渡的人生應該結束在那一天的,可唐舟會難過。
所以他收起利器, 背上行囊,替她走遍世界。
許是愧疚, 唐家父母沒有報警。
他多了很多時間。
見山見水。
見天地。
見眾生。
可每年的 8 月 19 號, 他都會帶上一束純白色的玫瑰, 回到熟悉的墓前。
唐舟走後,他被永遠困在了這片沒有她的土地上。
那時他已事業有成, 經營著一家收益不錯的律所,經常免費為遭受家暴和網暴的孩子提供法律援助, 但他還是覺得不公平。
所有人的生活都在繼續。
隻有那個給他送棉籤的小姑娘,永遠留在了 17 歲。
憑什麼?
所以在聽說唐恬上了大學,還在依靠貸款維持富家女人設後,沈渡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
沒過幾年, 人就瘋了。
也許有人會想,為了已經死去的人,值得做到這種地步嗎?
沈渡想:值得的。
他們都不知道唐舟對自己意味著什麼。
那些不想回家的傍晚,不僅是他在救贖唐舟,唐舟也在治愈著他。
至於唐家父母,沈渡不必出手。
第一次回來時, 他們遠遠打過一個照面。
不過短短一年,那對夫婦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蒼老下去。
頭發花白, 脊背也佝偻得不像話。
他們自有因果。
放下玫瑰, 沈渡又待了好一會兒才走出墓園。
今天天氣不錯。
出門時,遠處有個婦人喊了一句:
另一人答:
「(「」他被聲音吸引,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女孩。
大概十五六歲的年紀,一頭粉發驚豔扎眼。
沈渡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道歉。
女孩沒有回應, 隻是俏皮地眨眨眼。
可就在他轉身剎那, 女孩輕聲笑了一下。
「好久不見,沈渡。」
那一刻,他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一句土到掉牙的話——
世間所有的相遇,其實都是久別重逢。
這一次, 她叫小槳是嗎?
他回頭,啞聲一笑:
「是啊,好久不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