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便到了十五,祖母每月這個時候都要帶闔府夫人姑娘去京郊承恩寺上香。
我本來裝病不去。
但祖母身邊的老嬤嬤親自帶著太醫來看我。
「老夫人說了,九姑娘除非病死榻上動彈不得,旁的病不可耽誤敬香。」
母親不敢讓太醫診脈,怕他看出我身體有異,連忙怪我憊懶,拖著我梳洗。
坐在馬車上時,我心中總有不詳預感。
這種預感在主持招待國公府家眷,讓大家四處走走時成了真。
府中姐妹不願同我來往,她們相攜避著我,連侍女侍衛都因此散開。
而衛棠便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將我一把擄走,壓在空殿佛像背後。
他捂著我口鼻,壓得很近,「酒酒,多日不見,到底讓我等到你了。」
我心中恨得要死。
可衛棠力氣實在很大,我半分不得動彈,連呼吸都覺得不暢。
在被悶死之前,我或許等到了他良心發現,衛棠松了手中力道。
他指腹摩挲在我臉頰,「酒酒,你還是這般可憐姿態,可愛些。」
我掙開他,抬手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咬他掌心:「呸,登徒子!」
衛棠被打,不怒反笑,「酒酒,我找了你三年,既然找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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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登徒子,當了又如何。」
三年前,我苦求贖身卻不為所動的是衛棠。
如今,說尋了我三年死纏爛打的也是他。
怪不得媽媽常說,男人都是賤骨頭,不能慣著。
隻可惜,我得在他面前好好扮成高門貴女,不能像酒酒一樣把一肚子話罵出來。
「郎君怕是腦子不好,連人都認不得。」
「我絕非你口中酒酒,你既然幾次三番糾纏於我,國公府不會放過你!」
我揚起下巴,狠狠地踩了衛棠一腳,趁他吃痛掏出骨笛吹響。
衛棠不以為然,「如此正合我意,好叫人知曉我們情投意合,該結為連理。」
三年不見,衛棠臉皮厚了不止一寸。我正搜腸刮肚該如何罵他,聽到溫潤輕笑。
「衛小郎說笑了。」
「我家九妹妹不會嫁你。」
9
沈臨逆光而來。
他像是輕輕一攬,便將我從衛棠手中救出,往前走了半步,將我擋在身後。
「如今衛家上下焦灼不安,衛小郎竟有闲情堵我妹妹。」
衛棠唇角笑意散盡,雙唇緊抿成了一條冷硬的線,「原來是你做的。」
「你未免太過小瞧衛家底蘊。」
「哦?」沈臨反問道,「來時聽到滿城風雨,衛太公暈死過去,我還以為衛家將傾。」
沈臨的話在我聽來實在輕飄飄,偏偏讓衛棠變了臉色。
「你!」衛棠咬牙切齒,「祖父吉人天相,衛家也不會有事。」
沈臨捏了捏我指尖,「或許吧。」
衛棠雙手捏成拳,他丹鳳眼微眯,匆匆離去,又回頭掃了我一眼:
「酒酒,我們來日方長。」
「呸。」
我小聲地咒罵衛棠。
不妨沈臨突然回頭,他拍了拍我發頂,「剛才害怕嗎?」
我點頭,眼含熱淚道:「幸而大哥哥及時趕來。」
本以為我將柔弱可憐,拿捏得恰到好處,可沈臨聽完我哭訴突然頓住。
他牽起我走了幾步,輕輕往後一推。
整個人靠近我,抬手罩在我口鼻上。
他離得太近了,近到我能聞到他身上幹淨的皂角香。
「是這樣嗎?小九。」
背後金身冰涼,我才反應過來。
眼下沈臨同我的位置,與他來時,衛棠與我一樣。
沈臨唇角彎起,聲音不輕不重砸在我耳邊,「衛棠還碰了你哪裡?」
10
我聽過許多沈臨傳聞。
他們說大哥哥為人和善、博學多識、性情淡泊……
我從沒想過,他會有一天將我壓在無人佛殿,抬起我下颌笑吟吟問我這個問題。
「大哥哥……」
沈臨傾身,「嗯?」
我緊張到心尖在顫,「沒有了。」
「這樣啊。」沈臨輕嘆了聲,他伸出食指揉我唇珠,「可是方才我見他虎視眈眈盯著這。」
「會很甜嗎?」
沈臨有一雙很幹淨的眼睛。
三年前,他扶起我時,我在他清澈目光中無處遁形,看到了衣衫不整的渺小自己。
但此刻他目光中沾染了欲望。
是因為我嗎?
我不敢細想,「大哥哥,我今晨用了桂花蜜,應當是甜的。」
沈臨松開我,收回食指貼在他唇上,他笑得繾綣,「果然很甜。」
心尖湧出涓涓細流,我低頭去看,鵝黃外裳隱約滲出深色印記。
我的怪病,似乎更重了些。
「九妹妹,該回府了。」
沈臨聲音溫潤,像清泉石上流。
在暖燻燻的日光下,透澈如水晶,蕩漾出一圈圈的光暈。
「好。」
我聽到自己答。
11
到底無人在意。
被衛棠擄走這般久,也沒有人問我去哪,我坐在回府馬車中,心緒卻無法平靜。
不過回府後,我又過上了安生日子。
每日無非在院中炮制「雪花酪」,請侍女問候大哥哥頭疾可有好些。
終於一日,我從沈臨那兒聽來了衛家消息,他們深陷科舉舞弊一案。
便是衛棠今科探花之名,都被疑不實。
而這一切的序幕,是從一個落榜舉子手捧血書攔轎告狀開始的。
衛棠自顧不暇,根本沒法來尋我晦氣。
一切都在往我希望的方向發展。
我又當回了國公府九姑娘。
直到大姐姐家巧兒的百日宴。
大姐姐在祖母膝下長大,後來嫁了侯府,巧兒是她頭個孩子。
祖母很重視巧兒,百日宴那日要求府中眾人一齊去觀禮,看巧兒抓周。
我百無聊賴地在席中等候,卻突然聽到醉鬼笑聲,「喂,你們看!」
「前頭那個,是不是吳江畫舫上的花娘!」
「阿棠心心念念那個!」
我將腰挺得板直,臉上掛著得體笑意,看向大姐姐懷中小人兒。
身前身後嬉笑聲不絕,我什麼都聽不見。
我起身欲走,不敢回頭。
但被四姐姐拉住。
「九妹妹,他們都在看你啊!」
暖洋洋日光傾灑於身。
這一刻,我卻如墜冰窟。
12
被四姐姐絆住的功夫。
那幾個醉鬼已經走到了我面前,他們似是今科舉子,笑嘻嘻道:
「我記起來了,你是那個酒酒,如今竟然攀到侯府高枝,怪不得不要阿棠了。」
他說得好沒道理。
我往後退了幾步,「郎君怕是醉酒認錯了人,我是秦國公府之女,不是……」
「怎麼不是!我記得你的!」
他大聲嚷嚷,我的辯駁顯得小聲又蒼白無力,更別提他還拉著好幾人一起應和他。
侯府侍衛來的很快,醉酒鬧事之人很快被帶走,不認得的侍女將我引開席。
我聽到好多人竊竊私語,他們在說什麼呢?大概是,秦國公家才回來的小姐原來是妓子出身。
我瞥到母親目光。
她恨不得當場與我割席。
出身這種東西,哪怕母親為我盡力掩蓋,有心人去查,總能查出蛛絲馬跡。
如今被人鬧開,流言蜚語抵擋不住,以祖母與母親性格,將我送去家廟已是開恩。
我在忐忑中將首飾金銀收拾了齊整。
次日一早,便聽到侍女慌慌張張地同我說,「眼下滿街都是流言。」
「他們……他們都說小姐原是妓子,攀上了國公爺這才當了小姐,也不知到底是親女兒,還是幹女兒。」
我歪頭看了眼窗外。
太陽可真刺眼。
怎麼我一點溫度都感覺不到呢?
當夜祖母讓人壓我跪在院中,說我毀了國公府名聲。
「檀兒,你不能怪任何人,要怪隻能怪你命苦。」祖母手腕上套著佛珠。
「國公府對外會說你暴斃,但你母親心慈,求我留你一命,你往後便在家廟青燈古佛過一生罷。」
我抬頭看祖母,「為什麼?」
「檀兒,這是你的命。」
可我不信命。
國公府姑娘這般多,憑什麼就我命苦,獨獨丟了我,讓我流落畫舫吃盡苦頭。
我收拾出一個小包袱,將這三年攢下的金銀細軟通通帶走。
有銀子傍身,我大可以尋個江南小鎮,隻說是孤苦寡婦,我不嫁人。
依舊能過逍遙日子。
在我艱難爬牆時,被大哥哥攔下。
他提著燈籠從陰影中走出,清暉月色盡灑在他身上,像是蒙了一層溶溶光影。
「九妹妹,你這是要去哪兒?」
13
月在柳稍。
我坐在牆頭,沈臨站在牆下。
「大哥哥,」我突覺喉間幹澀不能言,「這三年多謝你照顧,我……」
沈臨朝我伸出手,「今天太晚了,九妹妹先回去好好休息。」
他聲音依舊闲適,像是不知今日發生何事的兄長。
我搖頭,「大哥哥,我不能回去。」
「事情沒有你想的這麼嚴重。」沈臨微笑,「不過幾個流氓地痞將國公府姑娘認做花娘,我們不曾尋他們晦氣已是心慈。」
「我在吳江待過的痕跡,無法抹去,若去查定能查出來。」
「查出來又如何?」
沈臨輕聳肩膀,微笑,「九妹妹,你是怕祖母將你送去家廟,還是怕不能嫁高門?」
他說話如此尖銳。
我忍不住豎起一身刺,「大哥哥說得對,我就是不堪寂寞,不想大好年華在廟裡浪費。」
「我還愛慕虛榮,更怕沒法嫁高門過好日子,所以我要帶著細軟離開。」
「我如此不堪,大哥哥如清風朗月,便高抬貴手放我一馬,當今晚不曾見過我好了。」
「你身上所帶首飾皆有國公府印記,有心追尋,你是跑不掉的,這是下下策。」
沈臨平靜如水,「九妹妹,我有一計,大可解了你所有憂慮。」
我警惕地看著他。
「嫁我為妻。」
我仿佛在聽一個笑話,但心還是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大哥哥莫要拿我打趣。」
「我若向國公求娶,祖母定然不會將你送去家廟。
「沈家雖隻剩我一人,但我身上仍有爵位,不算辱沒了九妹妹。」
「如若你擔心流言蜚語,等過些時日有新鮮事,你這樁便被忘在腦後。」
他說得很認真。
我用亂成漿糊的腦子思考,這件事似乎對我並無害處。
真要嫁人,還有誰比沈臨好?他知我根底,卻願意娶我。
我抬眼看他,捏緊了小包袱。
沈臨勾起唇角,「九妹妹,往後你榮辱與吳江酒酒再無關系。」
「我會為你掙來你想要的一切。」
哪個少女不懷春?
但是畫舫姐妹們都格外能認清現實,能夠被大腹便便富商看中帶走。
已是天大的福氣。
我將目光挪向沈臨臉上,「大哥哥,我不是好女人。」
「他們昨日當眾說出我是吳江花娘,今日流言遍地都是,往後定會有人戳著我脊梁骨罵我是婊子破鞋。就連你也會被罵是撿破鞋的。」
沈臨微微蹙眉。
「還有,我醋性很大心眼又很小,你若是今日說娶我,往後又要娶別人,我會一把火把你宅子給燒了,卷錢嫁給別人。」
沈臨突然便笑了,他彎起眉眼,「九妹妹,你若言不過是人之常情。」
「現在,跳下來。」
他朝我張開雙臂,「我接著你。」
14
我不該信他的。
媽媽教給所有姑娘的第一句便是:世上男子多是薄情人。
可是沈臨黑黢黢目光太認真,蠱惑了我。
我跳下牆,落入沈臨懷中。
幹淨皂角香籠罩著我,他沒頭沒腦地突然說,「那些都不是你的錯。」
「何況我們原也是有婚約的。」
沈臨說我才出生時,他祖父便為求了我們的姻緣,隻是後來我走失。
他父母又雙亡。
秦國公才將他收作義子,將這門親事作廢。
這些我全然沒有印象,倒也不是那時年歲小,我被拐後落入媽媽手裡生了一場重病。
醒來後,將過往忘得一幹二淨。
這一夜,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初到畫舫那幾日,媽媽捏著我下巴道,
「這丫頭昏睡時說她叫酒酒,這名字也好聽,往後還叫酒酒吧。」
畫面一轉,我貼在衛棠懷中,紅唇哺酒,他鬧我,「酒酒,酒酒……」
而夢境盡頭,站著沈臨。
他彎腰將我扶起,「九妹妹原來在這,倒讓人好找。」
酒酒。
九九。
原是如此。
15
我不知沈臨如何做到的。
祖母沒再提過將我送家廟的事,母親臉色復雜地看我,說沈臨要自開府邸,並向秦國公求娶我。
秦國公已應下,我隻需安心待嫁。
「母親,這不是好事嗎?」我問她,「可您看著並不歡喜。」
母親斂下眸子,「阿臨這個孩子,不是良配,你不知道他……」
我等著母親說完,她欲言又止,「婚事已定,檀兒還是安心備嫁吧。」
一切仿佛風平浪靜下來。
婚事定下的幾日後,我從沈臨那兒得知了,科舉舞弊一案三司會審的結果。
衛太公纏綿病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