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能碰到實物嗎?
我低下頭,失望地發現,是謝遲回來了。
他骨節分明的長指按在鼠標上。
和我竟然沒有重疊。
懸空的手掌就像握著我的手。
他搭在座椅的背後,我能很清楚聽到他的呼吸聲。
微弱而平穩。
「嗯,動作挺快。」
他喉嚨裡發出低低的一聲感嘆。
我的注意力被這則新聞吸引。
爆料者是和我同班的一個男學生。
他發布的內容和我無關,是他自己在學校經受過的江遠希的霸凌。
長文一經發布,無數粉絲吃瓜路人蜂擁而上,在評論區吵得不可開交。
「侮辱死人名聲」「死者為大」「死都死了你們還要給哥哥潑髒水」「哥哥哪裡對不起你們了」。
粉絲控評迅速,但最後一條還是被頂到了最上面。
除爆料者以外,又有其他同校學生站出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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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遲貼心地一條條點開。
觸目驚心的文字從我瞳孔中劃過。
其中有一位實名舉報的網友我認識。
我的同班同學,高二那年毫無徵兆退學。
他自稱曾被江遠希按在廁所裡凌辱,打斷兩根肋骨,生殖器斷裂,最後被風輕雲淡擺平。
我放輕呼吸。
意外又不意外。
他本來就是個惡人,怎麼會單單隻霸凌過我。
我曾以為我是最倒霉的,原來比我更慘的比比皆是。
他的暗戀真是仁慈地給了我一線生機啊。
雖然這點苟延殘喘的生機在多年後,被他的狂熱粉無情奪去。
我嘆了口氣。
「跳樓自殺真是便宜他了。」
19
江遠希的名聲徹底崩塌。
即使是死亡也無法抹平活人的傷痛。
先是粉絲當街殺人,後是正主塌房。
一時間他身敗名裂。
選擇在事業頂峰自殺,為影壇留下一段唏噓的傳奇。
此刻傳奇化作抨擊,聽說受不了刺激脫粉反踩的粉絲,把他墓碑都砸了。
我聽到這事,是在我的葬禮上。
葬禮不大,隻有幾位朋友和謝家那邊的親戚來參加。
我看見自己躺在棺椁之中。
這兩天天氣回溫,歲寒日暖。
日歷上寫,今天是個黃道吉日。
親朋好友獻完花後,葬禮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江遠希粉絲後援會會長。
她一襲黑色長裙,手持一束白菊。
菊花混進花潮。
謝遲準確地從花叢裡找到那一朵,扔進垃圾桶。
我晃晃悠悠飄到棺材內部。
棺木合上,恢弘哀樂奏起。
光被阻隔在世界之外。
我的手掌輕輕按在臉上。
掌心下的冰冷奇妙地傳遞給魂魄。
一股強大的吸力將我扯入早已死寂的身軀。
死神舉著鐮刀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我聽到外面的人在交談。
「唉,江遠希和林若都死了,正義會遲到但不會缺席,隻可憐姜緲這孩子,年紀輕輕就沒了。」
我的魂魄愈漸透明。
恍恍惚惚間的最後一個想法是,她說錯了哦。
正義會遲到但不會缺席這句話原文是,Justice delayed,is justice denied。
尾聲(謝遲視角)
——你要保守這個秘密,在她消亡之前。
姜緲曾拜託我養過一隻小貓,可惜她不記得了。
交給我時小小的一團,不比掌心大多少去。
貓髒兮兮的,毛發上覆了一層很厚的灰塵,從它的頭頂撫摸到尾巴,指尖能變得黢黑。
真不知道姜緲是哪裡撿來的,或許是從學校角落的草叢,或許是廢墟之下的牆角,我隻記得她交給我時是一個下著毛毛細雨的天,她頭發沾著水珠,湿潤潤的,捧著貓跑到我面前。
她說:「哥哥,能不能幫我照顧一下它,我媽媽來找我了,媽媽看見會把它扔掉。我十分鍾後就回來,我是一(3)班的姜緲,絕對不會騙你,拜託拜託,求求你啦。」
說完她跑入雨幕,在我眼中留下愈漸渺小的背影。
我把貓揣進袖子,它乖巧地不出聲,像知道它的主人不見了。
我在原地等了五分鍾,第六分鍾,管家找到了我。
他撐起傘,風雨被隔絕在傘外,他問我是否回家。
我的指尖觸碰到柔軟溫熱的一團,回答:「五分鍾。」
姜緲的貓在我這兒。
五分鍾後,姜緲沒回來。
我拎起小貓的後頸皮,抬到我的高度,「你的主人不要你了。」
你是我的了。
從那日起,我多了一隻貓。
我寫作業時它會陪著我,溫暖的體溫隔著皮毛傳遞來。
我趴在桌上,靠近它時聽見了很微弱的一聲喵。
小貓褪去藍膜的眼眸像春日微風吹皺的湖面,綠得很幹淨。
好吧,其實是因為第二天,我去她在的班級找她,她不見了。
她的同學給我的信息是,姜緲請假了。
請了多久?
不清楚。
我隻知道此後多年,小貓長大,生新的小貓,新的小貓也長大,她一直沒有回來。
那位將貓塞給我的妹妹,隨著記憶的遠去慢慢模糊。
直到初三那年。
我上的國際中學,學校對面是帝都最好的初中。
同班同學有人早戀,和那所初中的人戀愛。
一場聚會上,我被邀請。
吧臺角落裡,舉著一杯牛奶的小女孩墊著腳尖夠櫃子上的玻璃瓶。
杯裡的牛奶搖搖晃晃,她怎麼也拿不到。
我裝作不在意,從她身側路過,輕松幫她拿到。
她睜大眼睛,盯著我手裡的東西。
像貓。
我將玻璃瓶給她。
她眼眸亮晶晶的,眉眼彎彎對我道謝。
「謝謝同學。你是小煙男朋友的同學嗎?」
我點了點頭。
鬼知道她口中的小煙男朋友是誰。
她對我笑,笑容比桌上的糖果還甜。
「我叫姜緲,你叫什麼啊。」
我正想回答,她的手機響鈴。
她不太高興,氣鼓鼓的,像隻河豚,剛到手的玻璃瓶被塞進我懷裡。
「不好意思,我有點別的事,這個給你,我先走啦,謝謝你!」
嗷。
又是姜緲。
又說完話就跑。
我打開玻璃瓶,裡面的液體氤氲出甜甜的味道。
原來是香水啊。
是甜甜的柑橘味,和她很像。
她和我小時候遇見的 jiangmiao 是同一個人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多年後我才得知。
是的。
貓是她的,橘子味香水也是她的。
我的同學和對面學校的女生戀愛跟過家家似的。
在一起快,分手更快。
他分手後,不再有聚會,不再能認識她。
隻是我的學校放學比她的學校早,我在學校消磨時間。
回家時總是能見到挽著朋友手,蹦蹦跳跳放學的她。
感謝國際高中的高中部與初中部在同一校區。
姜緲初三畢業時,我已經認識她三年了。
第四年,她離開了。
我坐在校門口的長椅上,遠方夕陽漸落。
黃昏莫名蒼涼。
她去了哪所高中,會遇到什麼樣的人。
我不得而知。
人無法在過去的時間裡窺探未來。
唯一能穿越時空的, 是回憶。
我總是在無聊的時間裡想起她。
分明我們沒有多少交集,分明她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當小灰帶著她的孩子跳上我的膝蓋,當空氣裡飄著淺淺的柑橘味道,我總是會想起她。
嗯, 小灰是那隻髒兮兮的小貓。
現在它成了老貓。
再下一次的見面又跳躍了幾年。
我畢業回國, 她大二。
為大學捐款正巧捐到了她在的學校。
真是湊巧啊。
我在臺上講話, 她在階梯教室的座椅上低頭擺弄手機,昏昏欲睡。
直到最後優秀學生代表上臺,我又聽到了那個藏在好多年前的名字。
姜緲。
她的室友推她,她猛地驚醒,動作看不出慌亂。
眼睛醒了,腦子肯定沒醒。
比如為我獻花時, 眼神認真,實則神遊天外。
她捧著鮮花揚起頭:「謝先生送您。」
又是匆匆下臺。
真遺憾。
我們又沒有成功認識。
好在她的輔導員我認識,我找她要了姜緲的微信。
輔導員當時看我的眼神很怪。
她滿臉擔憂,看不出來在擔憂誰。
「姜緲那孩子,她心裡門清,有點沒心沒肺,你要追的話,別抱太大希望。」
可不是。
她知道江遠希喜歡她,知道那個男生喜歡她,也知道我喜歡她。
但隻要不明說,她就是個瞎子, 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姜緲對待感情不是遲鈍, 而是一種天真到近乎殘忍的處理辦法。
暗戀在她身上,大多無疾而終。
我和她的微信對話隻有一句「你好」,她沒回。
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忘了。
一位來捐贈的社會人士加女大學生的微信, 能有什麼企圖。
她不是傻子。
我的勇氣也隻支撐到這一句你好, 後來再沒聯系。
估計是沒有備注, 我被她打進了冷宮, 多年後我們結婚重新加好友時,我才發現她早把我刪了。
作為捐贈的回報, 我在這所大學掛了闲職,開了節選修課程。
姜緲選了這節課,一學期 10 節, 她逃課 8 節,剩下兩節,一節是代課來上的, 一節她全程在走神。
我氣笑了。
她沒有掛科全靠我仁慈。
她似乎還在學生之間宣揚,學校裡流傳我的課絕不會掛科的傳聞。
不是因為愧疚,也不是因為害怕,僅僅是興奮。
「(「」不能怪我, 得怪她。
?
我在她的墓前, 對著黑白照說起這些趣事。
其實還有好多好多故事,她都不知道。
比如小灰一年前壽終正寢享年十七歲。
比如自大學起我與她的三百七十二次擦肩。
比如我們的相遇不是偶然是痴漢般尾隨後的趁虛而入。
本來想啊,我們有好長好長的以後, 可以一件一件講給她聽。
命運向來喜好捉弄人。
無數次的分別與重逢,二十餘載的好奇與暗戀。
通通被名為天命的手輕輕撥弄,破碎一地。
我在警局看見了兩個她。
一個躺在地上,一個飄在半空。
地上的她緊閉雙眼, 半空的她哼著歌謠。
看起來很心情不錯。
真難想象,怎麼會有人死了心情還不錯的。
她真奇怪。
和從前一樣奇怪。
我在她的墓前放下一束桔梗。
藍色的花瓣在搖曳。
略帶苦澀的香彌散在風中。
我合上眼眸。
早已消散的她在空中凝出一道泡沫的幻影。
姜緲在我的眼中對我微笑。
「謝遲,你來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