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激怒他對我來說沒有好處。
但我隻想要他生氣,要他煩躁,要他跟我一樣痛苦。
——無論,他是為我的墮落而痛苦,還是為他的失敗而痛苦。
梁熠摔門而去。
10
這個夜晚,好像格外漫長。
長到我有時間將天幕上的星辰一顆一顆地數清楚。
夜色濃鬱而陰冷,仿佛一團深黑冰冷的陰影,從四面八方向我擠來。
我吸了吸鼻子。
多可笑啊。
不久之前我還在想,梁熠醉後溫柔的擁抱與親吻,也許是他真實的心跡。
然而事實證明,我隻不過是一再自以為是,一再試圖往臉上貼金。
他做到了,他完成了對我徹底的羞辱,斬斷了我可笑的綺念。
我用了十年建立起來的可以自食其力的信心,在遇上梁熠時軟弱地崩塌了。
是的,我不能欺騙自己。
在梁熠宣布要娶我的時候,在他說出那些酸溜溜的話語的時候,在他小心翼翼親吻我額頭的時候。在那些他有意無意讓我誤會的曖昧瞬間裡,我曾發自內心地想要依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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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送上門由他宰割的。
我用力搓了把臉,抹掉眼角一星淚水。
不許哭了,雲卿,不許再哭了。
我們以後,隻靠自己。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這一個打算也被梁熠無情毀滅。
翌日清晨,我一碗粥還沒喝完,蘇霜就匆匆進來遞給我一封信。
是蔣老板寫的,語焉不詳,大意是有人出了更高價入股,來人權勢很大,他不好拒絕,隻能委屈我下次再談合作。
生意人的「下次」,隻不過是空頭支票。
而那個逼迫蔣昌海對我說「下次」的人,用腳指頭都想得到是誰。
我想我大概知道,從前要封殺我的人是誰了。
我將信燒成灰,感覺氣都透不過來,重重錘在桌子上,將灰燼錘得四飛。
梁熠,你行,你真他媽行。
我一腳踹開梁熠的書房。
梁熠正站在國境地圖前,聞聲轉過來看我。
他穿著墨色軍裝,背脊挺拔得像一支竹。
見我盯著他,他挑了挑眉,語氣稀松平常:「有事?」
如果目光有實質,我的眼睛裡一定燃著熊熊怒火。
玉石俱焚的烈焰。
「是你壞了我的好事?」
梁熠若無其事地避開我的目光,說:「拋頭露面,強顏歡笑,那算什麼好事。」
我一巴掌拍在他書桌上,聲音都惱怒得變調:「之前在海城封殺我的人,是你吧?」
梁熠在地圖上畫下幾筆,將鋼筆丟回筆筒,走到我面前。
他的拇指輕輕擦過我的臉頰,聲音仿佛還帶著笑:「我想把你留在身邊啊。」
他不發瘋的時候,真是容易給人深情款款的錯覺。
我偏頭躲開他帶著一層薄繭的手指,說:「你把美嬌娘娶回家,做你的大軍閥。放我出去做生意、登臺唱戲,我絕不會幹涉你半分。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就別怪我不客氣!」
梁熠笑了,捏住我下巴逼近我,用那種聽了一個笑話的語氣說:「你要對我不客氣?我倒很期待,大小姐要怎麼對我不客氣呢。」
11
怎麼不客氣,我還能怎麼不客氣?
我打也打不過他,罵倒是罵得過他。
可惜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每次跟他吵完我都心率加快,氣得頭暈眼花。
連續五天,我天天去梁熠書房痛斥他毀人前程的醜惡嘴臉。
梁熠是誰啊,能讓我嗎?
我拿出唱「海島冰輪初轉騰」的勁兒跟他對罵,罵到後來,梁熠居然笑了,說要派人給我煮菊花茶潤嗓。
我把菊花茶潑他一臉。
他抹了把水珠,看上去想打死我。
「雲卿,你真是給臉不要臉。」
我外強中幹地吼他:「是,你要臉,要臉的人能做出這麼下作的事情?」
他臉色剎那變得陰鬱,一下子就衝了過來。
我以為他真的要打我了,很沒出息地閉上了眼睛。
結果他隻是暴躁地關上了門。
驚雷般的一聲。
我心說這人大概對我還有點心軟,他就沉著臉逼近我。
「你幹嘛你幹嘛君子動口不動手——我靠!你別撕我衣服!很貴的!!!」
督軍議事的重地裡,擺滿機密文件的書桌上,他將我摁在書桌上,動作利索地撕開了我的緞面旗袍。
大朵大朵富麗雍容的牡丹成了碎片,仿佛落花,在黑色實木桌子上凋謝。
他的動作一點也不溫柔,我的手臂立刻浮現出了幾道紅痕。
我意識到事情不對,哭喊著要他放過我,而他始終一言不發。
我背後是冰涼的桌面,腰下還壓著他的私章,硌得我生疼。
而我胸前是他炙熱的懷抱,鋪天蓋地都是他的氣息,霸道又不容拒絕。
冰與火,純黑與白皙。
是一場判不了對錯的恩怨。
「梁熠,」我忍不住哽咽,「我會被你玩壞的。」
他悶哼一聲,抬指撥開我額前被汗水濡湿的發絲。
「你不會的,」他凝視著我的眼睛,拇指輕輕揩掉我的淚水,「哪怕我死了,你也不會死。」
是我的錯覺嗎,為什麼他看向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樣珍寶。
12
我再也不去書房。
我無法直視那些被我汗水揉皺的文件,更無法猜測守在門外一臉正氣的衛兵是否聽過我高高低低的聲音。
我將一切都怪到梁熠頭上,但他並不理會我的怒氣,甚至在不久之後的某天興致勃勃地說要帶我去赴宴。
他毫不臉紅地看著我試裙子,目光仿佛能吃人。
我沒有他臉皮那麼厚,背過身去不讓他看。
他說:「別換了,那條白裙子好看。」
我偏將白裙子扔在地上,伸手拿了寶藍的洋裝。
撫平了最後一絲褶皺,我才與試衣鏡中映出的他對視,笑意促狹而冰冷:「是白裙子好看,還是那位穿白裙子的程小姐好看?」
他不急不惱,反而露出一個我看不懂的笑:「雲卿,你錯了。是白裙子好看,她才愛穿白裙子。」
我換鞋的動作有片刻的凝滯。
年少時,我的衣櫃裡掛著各式各樣的白裙。難道梁熠的意思是……
我拿指甲掐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不許自作多情。
雲卿,你已經輸過一次,這次絕不可以被他故作曖昧的話再失了分寸!
我穩穩當當地踩在高跟鞋裡,若無其事地轉開話題:「今天要帶我去哪裡?」
他觀察著我的神色,慢慢說:「去見程鴻光和程玉琅。」
我緊緊掐住掌心,勉強使自己的表情不要變得兇狠。
隻有天知道,我有多想殺了程鴻光。
梁熠將我的表情收入眼底,卻隻是輕笑一聲。
有一瞬間,我以為他知道我與程鴻光的舊時恩怨。
但很快我就否決了這個猜測。
我家敗落的時候,梁熠早已離開了西南,在華東闖蕩。
且,程鴻光做事隱秘,其中真相還是我歷時頗舊、多方打聽才探知到的。
梁熠絕不可能知道。
「走吧,」他拎起我的手包,將臂彎呈給我,「我的雲夫人,也該走到臺前讓大家看看。」
13
蘇城飯店是本市最負盛名的飯店,來往皆是達官顯貴。
我和梁熠姍姍來遲,蘇城飯店最大的那個包間裡,已經坐了四個人。
程鴻光與程玉琅,賀峻和他的女伴。
等到包間門被服務生輕巧帶上時,三大軍閥勢力已然聚齊。
賀峻掌握北方勢力,梁熠主導華東派系,程鴻光手握西南軍隊。
明面上看,三人旗鼓相當。然而細細看來,又大有門道可言。
賀峻佔北方,是子承父業。幾十年前,中央政府捧退位皇帝做立憲君主,靠著百姓對天子的認可在政治鬥爭的漩渦中獲勝。
而賀峻的父親,正是中央政府的一名實權大員。
等到賀峻承襲父親的勢力時,皇帝日漸病重,中央政府有名無實,北方勢力也日漸衰微。
但賀峻這個人做慣了老大,即便境遇不如從前,仍然處處都要逞威風。而且……賀峻有個貪圖美色的毛病,不知吃過幾多虧,卻一直改不了。
相比之下,程鴻光年紀最大,最是深藏不露、謹慎小心。
他深耕西南幾十載,起初搭上我父母的線,做煙草起家。後來他攀上了中央政府的交情,踩著我父母上位,一舉拿下了西南的經濟命脈。
此後,他將暗中運作的軍火生意搬到明面上,進而擴軍擴戰,實力深不可測。他看似和善低調,實際步步喋血,腳下踩了不知多少人的屍骨。
或許是殺業造得太多,程鴻光年過六十,膝下隻得一女。
而梁熠……如果坊間傳聞沒錯的話,梁熠的發跡還有些疑點。
他隻身從西南來到華東闖蕩,得到彼時華東督軍楚嘯的賞識。楚嘯重用他,力排眾議將他提到自己身邊。後來楚嘯作戰,中槍重傷。一貫會攜帶諸多親信在身邊的他臨死之前,居然隻有梁熠在場。
華東勢力內部不是沒有異議,梁熠雷霆手段,將反對者殘酷鎮壓。一連把 11 位副將革職後,軍中再無反對聲音。至此,梁熠坐穩了督軍寶座,以 27 歲的年紀,成為軍閥勢力最年輕的掌權者。
這三個人上位方式各不相同,卻憑借著一樣的狠辣,登上了督軍寶座。
按理來說,他們三個,應當是王不見王的。
今天這場宴席,隻怕是宴無好宴。
隻是不知道,梁熠要扮演什麼角色,喊我過來,又是要唱哪門子戲。
程鴻光滿頭銀發,位於首座,見我伴在梁熠身邊,表情分毫不變,還能和藹同我們打聲招呼:「來了啊,坐。」
程玉琅的城府顯然比不過她父親,一看見梁熠還帶了女伴赴宴,登時就顯得有幾分詫異,「怎麼是你?」
我還沒說話,賀峻已經撫掌而笑,眼神在我身上逡巡幾遭,毫不顧忌梁熠越來越沉的表情,「是啊梁督軍,你金屋藏著的美人裡,可沒有哪一個比得上這一位國色天香。說吧,又是從哪裡搜羅來的嬌嬌人兒?」
程玉琅的臉色頓時變得很不好看。
梁熠斂去陰沉神色,說:「這是我新娶的姨太太,人你們沒見過,但小彤雲的名字,你們也許聽過。」
程鴻光感興趣地問道:「是唱京劇的那位小彤雲麼?」
我攥緊了手指,笑著答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