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鴻光點點頭笑:「我老頭子這幾年也成了半個戲友,有機會,還請小彤雲來府上做客。」
他神情和善慈祥,對待我的態度就像對待尋常晚輩那樣親切。
我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掀起了洶湧冰冷的海浪,快要將我淹沒到窒息。
我的內心在瘋狂叫囂——他不認得我!他不記得我!他完全不知道,他曾將我害得家破人亡!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受害者戰戰兢兢,而加害者卻一無所知!
巨大的情緒席卷而來,我快要控制不住表情,梁熠卻握住了我的手腕,替我答道:「老爺子抬舉她了,您想聽什麼,隨時讓她給您唱。」
14
程鴻光呵呵笑道:「你的屋裡人,我可不能呼來喝去的。」
說話間,菜已經上齊了。
我多夾了幾次醉蝦,賀峻數次轉盤,都將醉蝦穩穩當當地轉到我面前。
我抬頭看他,他滿面春風地衝我一點頭,示意我快吃。
梁熠神色沒什麼變化,桌子底下,卻快將我的腿掐到淤青。
我吃痛地瞪他,毫不手軟地拿細高鞋跟狠狠踩在他腳上。
拿我撒氣,算什麼本事?
在賀峻第四次把醉蝦轉到我面前時,我擱下筷子,向著神色各異的席上諸人說一句:「我去上個洗手間。」
我正打洗手液呢,就看見鏡子裡出現了賀峻的身影。
我不緊不慢地搓出泡沫,等著他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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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到我旁邊,擰開水龍頭,在哗哗的水聲裡偏頭衝我一笑:「對待美人兒,怎麼能呼來喝去的呢?梁熠是個粗人,不懂得憐惜。你不如跟了我,我保證把你放在心尖兒上寵。」
泡沫衝幹淨了,我再抬頭看他時,一绺鬢發從耳後松松墜下。
賀峻話音頓了頓,居然伸手過來想替我挽發。
我稍微側過臉躲開他,與他拉開兩步距離,手指攏起發絲,豔麗丹朱塗抹過的嘴唇彎起一個似有如無的笑。
「賀督軍風流名聲在外,何苦招惹我。」
賀峻剛要開口,就有旁的客人走了進來。我借機抬步走人,高跟鞋踩得搖曳生姿。
是的,我在勾引賀峻。
我要讓他為我心痒卻又得不到我,我要讓他願意與我做交換——不用替我殺了程鴻光,我隻要一點點、一點點小幫助就行。
我剛走到包間門口,就從沒關嚴的門縫裡聽見程鴻光正在說話。
「玉琅這孩子,前幾年我送她去歐洲讀書,就是想讓她多交交朋友。但她情書收了一大堆,卻一個約會也沒赴。跟我說什麼不喜歡讀書人,嫌他們沒有男子氣概。呵呵,年輕人的想法,我老頭子是讀不懂嘍!」
我的手放在門把手上,卻遲遲按不下去。
程鴻光的話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普天之下,有哪一種男兒比軍營男兒更有氣概呢?
而成千上萬軍營男兒中,又有哪一個比梁督軍更有氣概呢?
我冷笑不止。
賀峻不知什麼時候走來的,大概也是聽見了這一番話外之音,輕佻地衝我耳廓吹一口氣,道:「聽見了麼小彤雲,若程玉琅嫁進梁家,你覺得你還有立足之地嗎?」
我面無表情地看他。
他笑得志在必得,「若你想另棲良木,賀府隨時為你敞開大門。」
我推開了門,賀峻跟著我進來。
包間裡,程玉琅滿面嬌羞,程鴻光正纡尊降貴為梁熠倒一杯酒。
我落座在梁熠身邊。
我還沒拿起筷子,就看見梁熠拿手擋住了酒杯,聲音客氣卻不容拒絕:「老爺子,我今天真不能喝了。前幾日喝多了回家發酒瘋,被雲卿一陣數落,再不敢了。」
包間裡的氣氛頓時變得很微妙。
賀峻摟著女伴看熱鬧,大概是想看我如何下臺。
程玉琅猛地抬頭看我,少女姣好的容顏上,藏著一絲怨恨與嫉妒。
程鴻光不緊不慢地將酒壺放下,打量我片刻,隨後呵呵笑道:「姬妾而已,哪裡就將你治得這麼厲害了?」
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將我定了性。
梁熠隻笑著喝茶,並不答話。
程鴻光也不急,夾一筷子菜慢慢吃完了,笑著開口:「你啊,需要娶個正房太太,替你肅一肅內院風氣。」
賀峻接話道:「我看玉琅就很合適,長得漂亮還留過洋,保準能把你那十八房姨太太管得服服帖帖。」
程鴻光笑道:「玉琅出閣,我是要拿整個西南做陪嫁的。我老頭子也沒多少年好活了,拼來拼去,最後還不是盼著兒孫好。」
賀峻的臉色陡然一變,隨即若無其事地笑道:「原來是這樣。能娶到玉琅的,那可真是有福了。」
程玉琅臉頰緋紅,喊一聲:「賀大哥!不許拿我打趣了!」
以西南為嫁妝的豪氣,隻怕是梁熠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該不該說出拒絕的話。
我隱晦地看向他。
差不多得了!裝逼也要有個度!再欲擒故縱人家就跑路了!
梁熠看見了我的眼神,也不知道他怎麼解讀的,居然輕飄飄地衝我一笑。
在一派其樂融融的氛圍裡,他不輕不重地放下筷子,慢條斯理地說:「託大地說,我算是看著玉琅長大的。在我心裡,她就是我的親妹子,我也盼望她能嫁個好人家。」
啪嗒一聲。
程玉琅手裡的酒杯摔到桌上,酒液四濺。
眾人都向她矚目。
女孩兒紅了眼圈,手忙腳亂地找紙巾,又手忙腳亂地擦拭濺到白裙子上的紅酒。
但不知怎麼擦的,汙漬越漫越多,她仍在不住地持續著動作,好像這樣就能不去看梁熠周到卻疏離的神色似的。
程鴻光低沉地喊一聲:「玉琅。」
女孩子抬起頭來,月亮般澄澈明淨的眼睛浸滿淚水。
程鴻光說:「別擦了。白裙子不適合你,以後都別穿了。」
程玉琅紅著眼圈,朝梁熠看一眼,而後者正在穿外套,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梁熠穿好了外套,拿紙巾擦擦嘴角,仿佛沒感受到僵硬的氛圍,持著微笑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他拉著我要起身,程鴻光擱下酒盞,沉聲:「梁督軍,你為了一碟野菜放棄佛跳牆,這樣就走了,以後可別後悔!」
梁熠緊緊拽住我,迫使我依偎在他身邊。
然後他從容自若地說:「我做事從不靠女人,以前是,以後也是。玉琅,有得罪的地方,見諒。」
然後他衝怔忪的程玉琅一點頭,看也不看程鴻光的神色,挾著我徑直出了包間。
15
「你拿我做擋箭牌,有沒有問過我是否願意?」一出飯店,我就甩開梁熠的手臂,壓低聲音質問他,「說的冠冕堂皇,不靠女人,呵,那你唱獨角戲去啊,憑什麼拉著我當槍使?」
梁熠壓根不理我,走得飛快,我穿高跟鞋很快被他甩出一段距離。
於是他又折回來拽住我手腕,我被他帶得跌跌撞撞往下走。
我站得比他高一個臺階,他的聲音就壓在我耳邊。
「我還沒問你呢!你前腳去洗手間,賀峻後腳也跟了出去。怎麼就這麼巧,你們偏要一起去?」
我冷著臉躲開他咄咄逼人的視線,說:「你這麼有本事,那就去問他啊,衝我兇什麼?難道是我喊他的嗎?」
梁熠怒極反笑,轉過身來掐著我的腰冷笑:「你以為我會放過他?隻是還沒到火候罷了!」
就在這時,我突然看見街對面有人舉起了槍,正對梁熠。
我下意識從臺階往下跳,一把撲倒了他。
槍聲響起。
視線角度陡然變化,梧桐葉從我視野消失,蘇城飯店金貴的牌匾落到我的眼前。
同樣變化的,還有肩胛處洶湧尖銳的疼痛。
梁熠單手抱住我,另一隻手拔槍連連射擊,眼神冰海般狠厲冷酷。
我痛得快死了,卻怎麼也暈厥不過去,隻能睜著眼睛掉眼淚。
痛感湮沒了一切,我精神都恍惚了,對時間流逝毫無概念,覺得一瞬無限長,又似乎無限短。
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不停流逝的血液,或焦急或驚愕的聲響……
最後留在我鼻端的,是消毒水的氣息。
梁熠衣袖上都是血,丟了魂似的抱著我,醫生怎麼勸也不松手。
我覺得醫生肯定是倒了八輩子霉,才會遇到梁熠這麼個病患家屬。
「你他媽,」我很想暴躁地罵他,聲音卻十分微弱,「快放開我,我還想活下去呢。」
梁熠驚醒般將我交給醫生,眼神復雜地看著我。
我太疼了,疼到我沒有力氣去分辨,他眼神裡究竟寫了什麼。
16
麻醉效果漸漸消失,肩胛處針扎般的疼痛將我喚醒。
我睜開眼睛,明亮燦爛的陽光照得我下意識狠狠蓋上眼皮。
下一秒,我聽見窗簾被人呼啦一聲拉上,溫柔細密的黑暗裡,我得以清晰視物。
梁熠坐在病床前,正一動不動地看我。
「給我倒點水。」我說。
他站起來,就在黑暗裡摸索暖壺和水杯。
水聲漸止。
梁熠走到我面前,將我扶起來,把水杯抵到我嘴唇邊。
我怪異地瞅他一眼。
他不是沒有這樣耐心細致地對待過我,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時我還是個千金大小姐,養尊處優慣了,在床事上也是嬌滴滴的。
每次歡愉過後,都要他喂我喝水、抱我去浴室、替我穿衣服。
但自從我成了梁督軍的姨太太,我就再也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
「你吃錯藥了?」我問。
梁熠沒理我,像是連話也懶得說,直接鉗著我下巴,迫使我張開口,然後就往裡倒水。
我嗆到了,捂著胸口咳得昏天黑地,連帶著肩胛的傷口也痛成一片。
「你搞謀殺嗎?」我眼角都嗆出了眼淚,一把推開了他。
梁熠把水杯放在一邊,緊緊盯著我,語氣很古怪,「你為什麼替我擋子彈?」
這話一出,我也愣了一愣。
是啊雲卿,你為什麼替他擋子彈呢?
我試圖從混亂零散的記憶片段裡捕捉出一個原因,是對梁熠舊情難忘,或是我天生善良,又或者幹脆是高跟鞋滑了一滑順勢帶倒了他。
但,我無奈地發現,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我腦海空白一片,撲倒他完全是下意識做出的舉動。
什麼理由都沒有。
我想這樣做了,我就這樣做了。
但……
我看向梁熠。
陽光從窗簾罅隙裡透出斑斓的光影,稍稍照清他的輪廓。
他的鬢角連向下颌,是一道好看流暢的曲線。
而此刻他的嘴唇抿得緊緊的,手指攥緊我的被角,看上去,他十分在意我的回答。
或許,我該抓住這次機會。
於是我垂下眼簾,聲音低低:「你問我為什麼替你擋子彈,你還不明白嗎?」
他聲音發澀:「明白什麼?」
我看向他,眼眶沁出淚來,聲音都帶著哭腔,「父母死後的這十年,我看盡人情冷暖。從前與我父親稱兄道弟的那些人,像趕一條狗一樣趕走我。把我捧為座上賓的梨園師父,得知我家破敗後翻臉就不認人。但隻有你,費盡心思想把我留在你的身邊。你沒有明說,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我哪能活得這樣灑脫快意。阿熠,這世上真心待我的人,隻剩下你了,我寧願,寧願替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