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沒開口之前,我按住了他的手,「我肚子疼,我想回家。」
我說話都語無倫次了,聲音有點顫抖。
多好笑啊,說出來都不會有人相信吧。
在這種時刻,我的靈魂仿佛升到了包廂上空,俯視我坐在梁熠身側,孤立無援的樣子。
那個聲音在喋喋不休。
多可憐啊,雲卿,你別做一份徒勞的掙扎。
你再掙扎,也左右不了他的心意。
他野心勃勃,你隻不過是他偶然感興趣的獵物。
你憑什麼,憑什麼和家國天下去爭。
你爭不過,又何必央求他?
不要放低姿態,不要這樣可憐。
我握住梁熠的手臂,搖了又搖。
梁熠看著我,卻仍沒說任何話。
沒有安慰,也沒有從前溫柔的目光。
我想我是明白了。
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Advertisement
我居然笑了一笑,松開握住他小臂的手,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刺耳的嘎吱聲響起,是椅腿摩擦地面的聲響。
我努力平穩著呼吸,帶著笑,聲音卻是克制不住的尖利帶顫:「程老這番說辭,有真情有利益,我都要被您說動了,何況梁熠?但您冠冕堂皇,實際自私惡毒。您可憐女兒遭遇禍事,為什麼不考慮我有孕在身?您逼迫梁熠棄我娶程玉琅,又和賀峻逼迫程玉琅有什麼兩樣?」
程鴻光臉色陰沉。
我又笑了,「啊,是我沒想清楚,您今天這些話,可謂考慮周密。若能說動梁熠娶程玉琅是最好;若不能,氣得我大動胎氣也是功德一件。我若小產,梁熠便沒有後顧之憂,可以歡歡喜喜娶程玉琅進門。」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我一拍桌子,哈哈大笑:「您如意算盤打得真好,看來您過去幾十年害的人命,不僅沒教會您積德行善,反而讓您愈加猖狂,無所顧忌。」
梁熠寒聲喊我名字,「卿卿!」
是警告的意思。
我正在氣頭上,順勢扭頭看他,笑:「梁熠,梁督軍,您還在等什麼?偌大的西南,根基深厚的勢力,他要拱手相讓,你為什麼不立刻接受?莫非你還有那麼絲人性,在猶豫要怎麼彌補我?」
滿堂吊燈華彩裡,我臉色煞白,唇上丹朱嫣紅,仿佛怨鬼,「你讓我做你的姨太太已經是天大的恩寵了不是嗎?你不是要羞辱我嗎?很好,你的目的達到了!我不怨程鴻光,也不怨程玉琅,我要謝謝他們,謝謝他們讓我看清了你的真面目!」
我打開門,摔門而去。
梁熠衝出來追我,腳步急切。
程鴻光在身後,是冷冽憤怒的一聲:「梁熠!」
腳步聲停住了。
我沒有回頭,卻已經淚流滿面。
他說過的,他說他錯過了我十年,說他不會再放手。
可他,終究還是放手了啊。
25
我要司機送我下山。
西南的夜涼得像能沁出水,我跌跌撞撞下車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離開得太氣勢洶洶,忘記帶上我的披肩。
我來之前,還特意裝扮,一身曼妙旗袍,大朵大朵豔麗牡丹,比西南風情更熱烈。
回來的時候,我神氣全無,像隻鬥敗的公雞。這一身斑斓鮮豔的旗袍,是灰溜溜的尾羽,仿佛一個明亮刺眼的笑話。
我頹然地坐在沙發上,沒有點燈,也忘記了關門。
那一刻的崩潰尖銳,耗盡了我的力氣,我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思索任何事情。
月光透過窗臺照了進來,將我的影子拉得孤長。
我覺得冷,這種冷,是從心口漫上來的。
就好像茫茫四野,隻有我茕茕孑立。
仿佛感受到我的孤單沮喪,寶寶在我肚子裡,不輕不重地踢了我一腳。
我突然驚醒。
我站起身,打開電燈,穿上針織外套。
明亮的燈光流瀉一地,針織外套溫暖的觸感仿佛母親的懷抱。
我喝下一杯熱水,周身仿佛回了些力氣。
我握著水杯,慢慢把思緒從情緒的泥沼裡抽離出來。
我意識到,這一次鴻門宴,於情感上,自然是我的失敗;但對我的復仇計劃來說,卻指向了另一條可能的道路。
這確是一個局,我卻未必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誠如我質問程鴻光那樣,他要的是挑撥離間,而他也的確做到了。
但我真實的憤怒和悲傷,卻同樣可以成為一種迷惑人心的假象。
程鴻光以為我和梁熠徹底翻臉,一定喜不自勝。
那麼,一個自以為勝券在握的人,有多少情緒漏洞可以讓我鑽呢?
這件事情的關鍵,在於梁熠。
一想到梁熠,我的心口就開始疼。
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不許沉溺兒女情長的傷感。
是,他不愛我了,他覺得江山比我更重要。
但,隻要他對我還存有一絲愧疚和憐惜之情,我就仍然可以利用他,完成我的復仇計劃。
他曾經說過,他來幫我報仇。
可是,他大約不會對丈人下狠手了,那麼,這個計劃就讓我來完成。
淙淙的水聲裡,我躺在浴缸中,由溫熱的水流衝刷著我的每一寸肌膚。我閉上眼睛,在蒙蒙的霧氣裡思索,我該在什麼時候,以怎樣的形象,說出什麼臺詞,求得一擊即殺。
對了,我還得有槍,我還得留在西南。
門被推開,寒氣闖了進來。
梁熠穿著墨色軍裝,定定地看著我,喜怒難辨。
我隻微微轉頭看他,不帶什麼情緒,「你把門關上,冷。」
梁熠帶上門,蹲在浴缸前看我。
他眼珠幽黑,透出某種鋼鐵般的冷感。
我跟他目光對上,開口的時候就掉下了眼淚。
「你今天……是我想的那樣嗎?」
我低著頭啜泣,眼淚滴進泡沫裡,轉瞬就消逝。
我的眼淚,出自假裝,出自利用,唯獨不出自真心。
梁熠說:「你是怎麼想的?」
我紅著眼眶凝視他,淚水順著眼角滑下。
我怎麼想的?我當然想你去死了。
然後我開口,聲音哽咽,「我想,你娶程玉琅,是權宜之計。你先娶她,將我安置在別處,等到北方與西南盡收,你就會接我回家。」
梁熠眼睛亮了一亮,那種凝滯肅殺的氣息,一下子變得柔軟。
我想,我大約是給了他一個天衣無縫的借口。他大概非常高興,我是這樣的「懂事」。
梁熠撫摸我的臉頰,低聲說:「卿卿,我就知道你懂我。」
我笑了,依戀地伸手抱住他的脖頸。
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笑意全無。
阿熠,阿熠,我曾那麼愛你,可你為什麼敷衍我,糊弄我,一次次玩弄我的真心?
十年歡場相交,我見過多少傻女人守著男人「等我娶你」的謊言,生生等得年華耗盡、早生白發。
我怎麼可能讓自己再重蹈覆轍?
我垂下眼睫,光裸的手臂環住他脖頸,與他臉頰相貼,氣息相近,喃喃,「我等你,多久都等你,我會帶著我們的孩子,一起等他爸爸帶我們回家。」
梁熠緊緊抱住我。
我望著落地鏡,透過朦朧的暗影,看見自己扭曲的表情,仿佛厲鬼。
我在他耳廓邊呵氣,「阿熠,我想要一把槍。」
他將我推開了一掌距離,皺著眉頭看我,是審視,話語裡滿是懷疑,「你要槍做什麼?」
我泫然欲泣,「今天我對程鴻光出言不遜,他一定想殺了我。這裡是西南,是他的地盤,他想制造出個把意外,難道不是輕而易舉?」
他凜眉,不假思索道:「我會保護你。」
我露出了哀傷的笑,「阿熠,你需要離我遠遠的。為了你的宏圖大業,你得制造出與我一刀兩斷的假象。這樣,程家父女才會徹底放心。」
梁熠思索片刻,又搖頭:「我會派趙副官保護你,一定寸步不離。」
我心下焦急,臉上卻不顯出分毫,緩慢地轉過身去,把肩胛處的醜陋傷疤展示給他,語氣戚戚然,「阿熠,你身邊有多少護衛,可仍然遭遇了槍擊。如果我逢殺身之禍,最能指望的,隻有我自己。」
梁熠沉默了下來,好久,他說:「明天我把配槍留給你,但,卿卿,我的槍是用來保護你的,不是用來給你做傻事的。」
我心頭一跳,隨即不閃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那是自然的,我會做什麼傻事呢?我還……在等我們的孩子出世呢。」
梁熠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隨即他松了松領口,想要離開。
我拉住他的手腕,大半個身子探出浴缸,光潔的肌膚裸露在薄霧彌漫的浴室裡,我微微掀起眼簾,無辜地撒嬌:「你好久都沒有抱著我睡了,我很想你,它……也很想你。」
梁熠喉結上下一滾,聲音有點兒啞:「卿卿……」
我閉上眼,柔軟地縮進他的懷抱。
看上去,我依然這樣渴望他的身體。
而我的理智在瘋狂叫囂,來吧,沉淪吧,纏綿吧。
我要讓每一次相擁,每一次呻吟,每一次到達極致的歡愉,都成為你日後不敢回想的噩夢!
梁熠,請你和我一起,下地獄!
26
那天我想盡了辦法勾引梁熠,試圖讓他情動而失去理智,方便我將流產的罪名安在他身上。
然而梁熠十分克制,從力度到姿勢,都小心避開了我的小腹。
第二天醒來,我身上一點青紫也無。
我面無表情地關掉浴室的燈,趿拉著拖鞋回床上,靠著床出神,想此路不通該走哪條路。
梁熠翻了個身,睡眼惺忪地抱住我的腰,「卿卿,怎麼不睡了。」
我順勢躺下去,伸手撫摸他稜角分明的五官。
擦刮我手心的,有點細密的痒的,是睫毛。
挺直光潔的,仿佛山脊直下的,是鼻梁。
柔軟溫熱的,反客為主親吻我手心的,是嘴唇。
梁熠反握住我的手,親吻我額頭。
窗外還是暗著的,偶然幾星天光從窗簾底下照進來,伴著稀疏的兩聲鳥叫,將室內襯得寂靜。
鍾表一秒一秒地走動,現在是,凌晨四點半。
梁熠撫摸著我的背脊,仿佛摸一隻貓咪,我舒服地快要睡去。
然後他突然開口,聲音挺輕,在我耳中卻有如驚雷:「卿卿,你昨晚說夢話了。」
我的心一跳,卻不睜眼,語調含糊,猶在夢中:「我說什麼了?」
他的手從我背脊移到我耳廓,粗糙的指繭刮過我敏感的耳際。
梁熠說:「你說,別逼我。」
我下意識攥緊了被角。
他明明才被我驚醒,聲音卻十分清醒,帶著一絲探究與質詢:「卿卿,誰逼你了,逼你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