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是笑話。
我手指無意識地捏緊,卻帶著溫柔的笑意問趙副官:「督軍知道這個消息了嗎?」
趙副官說:「還沒呢,想讓您親自告訴他。」
自鳴鍾響過十一聲,梁熠才回了家。
他帶了個小男孩回來。
小男孩有一雙彎月似的眼睛,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裹緊外套,倚在門邊笑吟吟問他:「怎麼,你的私生子?」
梁熠松了松衣領,似笑非笑,話裡有話,「比我的私生子還重要。」
疏星幾點,夜幕低垂。
他的墨色軍裝,比星夜還深沉。
隻我們三人站在院裡,若是旁人來看,大約像一家三口。
我問:「那比你的親兒子,誰更重要?」
梁熠眼神亮了一瞬,大步向我走來,低頭問我:「結果出來了嗎?」
我笑著挽起他的手,輕輕撫摸他臉頰,「阿熠,我們要有孩子了。」
一連幾月,梁府上下都沉浸在要有小主人了的喜悅氛圍裡。
就在我懷孕三個多月了的時候,程玉琅出事的消息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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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隻知道從前在交際場活躍的程小姐突然閉門不出,卻不知道個中緣由。
但梁熠告訴我,賀峻強佔了程玉琅。
「他也太荒唐了。」我喃喃。
梁熠目光陰沉,「他荒唐?沒人比他更精明。」
我立刻反應了過來。賀峻未必那麼好色無恥,他非得強迫程玉琅,無非是想借女孩子的名聲逼迫程鴻光把玉琅嫁給他。
畢竟,程鴻光隻有這一個寶貝女兒。
「他的算盤珠子打得太響了。」
梁熠推開窗,望著窗外噼裡啪啦的大雨。
時不時有紫色閃電劃破天穹,轟隆隆的雷聲裡,梁熠慢慢開口:「可惜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雪亮的閃電照得他臉龐狠厲,我感到一絲心悸。
事態的發展,似乎出乎了我的預料。
梁熠雷霆之勢,親自去了一趟西南,把那天帶回家的小男孩送去了程家。
一同帶去的,還有親緣鑑定書。
我才知道,原來小男孩是程鴻光流落在外的骨血。
程鴻光自己都不知道還有過一個兒子,這麼大的一個把柄卻被梁熠攥在了手心。
聽說,他養了這個小男孩好幾年,一直不為人所知。
這是如何的心思深沉。
他臨走前對我說:「卿卿,我拿北方,給你做聘禮,好不好?」
我說好。
他又說:「你的仇,我替你報了,好不好?」
我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愣在了原地。
徹骨的涼意從腳底一直漫上心口,我站在初夏溫熱的空氣裡,卻覺得置身曠古的冰原。
他知道,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梁熠整整衣領,轉過身來撫摸我的發頂,低聲說:「卿卿,你該學著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我會給你一個安穩的家,就像你從前的家那樣。」
他小心避開我微微隆起的肚子,伸手環住我肩膀,將我抱進他溫暖的懷抱。
「卿卿,你信我。」
我的手指頓了又頓,半晌,才攀上他勁瘦的腰。
我聽見他的心跳聲,咚咚咚,響在我耳邊。
我該信他嗎,我問自己。
23
我懷孕第四個月,正值酷夏,程鴻光邀我和梁熠去西南避暑。
我不清楚他們之間達成了什麼交易,但我知道,有一支來自西南的軍隊,悄無聲息進了華東與北方的邊界。
賀峻走了一步險棋。
這一步棋,走得好了,是無上的權柄。但他沒有料到,梁熠珠玉在前,程玉琅不願意委身於他。
退一萬步說,即便程玉琅願意嫁賀峻,但程鴻光也絕不會同意。程鴻光是個名震西南的主兒,有手腕也有城府,一定會為自己的女兒籌謀。
主帥不可輕易移地。
梁熠再去西南,隻怕又要達成什麼圖謀。
蘇城酷熱,蟬鳴都沙啞黯淡。
而雲城很涼爽,雲朵低垂,在青綠的山原上投下明暗不齊的陰影。
我孕吐挺嚴重的,這時不必再假裝嬌氣,是實實在在的金貴了。
梁熠為我戒了煙,把蘇城的廚子帶來了雲城,我們住在雲城小院的時候,他每天監督廚子少放油星。
我吐得昏天黑地的時候,他會放下公文蹲在我面前,伸手摸摸我臉頰。
他的關心如此真切,時常讓我恍惚,從前惡語相向的他,是我記錯了嗎?
「阿熠,」我按住他想擦拭我嘴角的手,抬眼看他,「你從前說,隻想讓我做你的姨太太。」
梁熠的動作頓住。
然後他慢慢站起身,把手帕疊成方方正正的小塊。
他站在門前,陽光太亮了,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過了好久,梁熠說:「沒有姨太太。」
什麼意思?
我問:「什麼叫做沒有姨太太?」
梁熠說:「蘇城郊外的宅子,住的是別人塞給我的女人。十七房是個虛指,我需要一個花心的名聲,好擋住那些要給我牽紅線的人。」
我愣住了。
隻是短短幾息,我已經想了很多很多。
以至於我開口的時候,聲音都有些哽咽,「你這些話,我不問,你是不是就一直不會說?」
我用力錘他胸口,眼圈都發燙,「你明明隻娶了我一個人,卻偏偏要說是讓我做姨太太,是要羞辱我。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到底有沒有一句真話?」
他扣住我手腕,力度卻溫柔。
「你不是也一樣嗎?」他說,「你心裡裝著一個必須要報的仇,卻從來不聲不響。要不是我順著蔣老板的線發現了你的布置,你還要瞞我到什麼時候?」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掉。
我不想哭的,眼淚無濟於事,隻會讓人變得脆弱。
雲卿的眼淚隻能是武器,用來攻心,用來做交易。
但是,但是,為什麼在他面前,我會這樣輕易地丟盔棄甲。
我背過身去,慌亂地找手帕想擦眼淚。
梁熠從身後抱住了我,手帕輕柔揩過我眼睛。
「卿卿,我錯過了你十年,我不會再放手了。」
24
程鴻光在家中設宴,邀我們用晚餐。
他正兒八經的家在山上,有條專門的盤山公路修到了他家。
汽車在林蔭邊停下,副官領我們進去。
久不露面的程玉琅出現在了席上。
她穿著一身蕭瑟的白裙,仿佛被雨水吹打過的白花。
她消瘦了些,昔日瑩潤的臉頰黯淡了下去,彎月般的笑眼也裝滿了鬱結。
菜上齊了,沒人動筷子。
做客人的禮儀,是要等主人家先夾菜的。
程鴻光嘆了口氣,剛拿起來的筷子又放下了,說:「我家遭了樁禍事,想來你們也知道。」
暖黃的吊燈光照在他發頂,照出了幾縷藏不住的白發。
我抿抿唇,沒說話。
程鴻光鄭重地看向我們,表情凝重,「那個畜生說自己一時酒醉,又說心悅玉琅,求我把玉琅下嫁給他。你們說,我應該答應他嗎?」
空氣一時沉默。
半晌,梁熠慢慢開口:「您應當問問玉琅的意思。」
程玉琅紅了眼圈,聲音帶著哭腔,「我不願意,他就是個魔鬼!」
程鴻光看向我們,臉上每一道溝壑都寫著傷感,「賀峻勢大力大,我不答應他,又怕他日後對玉琅不測。」
多可憐的姑娘啊。
多痛心疾首的父親啊。
我靜靜望著他們,眼裡卻寫滿嘲諷。
這種私密之事,若非對我二人有所圖謀,何必說給我們這些外人聽?
他們父女有備而來,一唱一和,不過演戲而已。
我語氣寡淡,「您是西南之王,完全能讓玉琅不嫁人也過得逍遙自在。」
程鴻光定定看向我,搖了搖頭:「這一次,不是結親,便是結怨。我已經快七十了,還能護玉琅十年二十年,但等我死了,誰來保護她?」
程玉琅猶自啜泣,淚痕一道又一道。
我快氣笑了。
賀峻勢大力大,但普天之下,比賀峻勢力更大的、足以保護玉琅的,還有誰?
他步步緊逼,無非是打梁熠的主意。
我快把嘴唇咬出血來,扭頭看向梁熠。
暖黃的燈光下,他垂下眼睫,幽黑的眼仁仿佛玻璃珠一樣沁著冷光。
全場靜謐,隻有羊肉火鍋咕嚕嚕煮沸的聲響。
程鴻光幽幽道:「梁督軍,我們也相識四五年了,今天不妨跟你交個心。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但凡玉琅的兄弟能接手西南,我都不必這樣焦心。但我兒子還小,女兒又這樣可憐,我實在放心不下。如果你願意娶玉琅做你的妻子,西南勢力,我即刻交到你手上。」
梁熠安靜了許久。
在這許久許久裡,我忽然想到,昨天,還是前天,他剛剛告訴我,沒有其他十七房姨太太,他隻有我,隻有我。
我還記得,他對我說,讓我信他,他要給我一個家。
他的笑多溫柔,他的關心多細膩。
我看向梁熠。
這樣溫柔,這樣細膩的你,許下這樣懇切承諾的你,到底為什麼還在猶豫,為什麼還不跟他說,你隻要我,隻要我?
三雙眼睛都注視著梁熠,他慢慢皺起了眉。
「程老,這件事,我們稍後再議。」
程鴻光卻說:「梁督軍,我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是豁出去臉皮不要了。你不能再拖延我,必須給出一個答復。」
梁熠不理他,側臉看向我。
他目光幽深,眼珠比寒夜還黑。
我從他的沉默裡讀出了某種預感。
我不知道,此刻我的臉色是不是煞白得像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