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黯然地垂下目光,拉低帽檐,不想讓人看見我的臉。
我心裡知道,我已經和他們不一樣了。
這些尋常的煙火氣,從我一刀捅向程鴻光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離我十萬八千裡了。
就像此時,哪怕我與鮮花咫尺之距,我卻沒有資格再拿起那一束清淡的白色花朵。
我閉上眼睛,眼淚順著眼角不停地掉落。
我本該思考去了西北後該如何同白山墨做交易,然而情緒並不受我控制。
孤勇過後,那一腔酸澀漫上心口,我感到無以復加的悲傷與恐懼。
我的腦海裡盤桓著許多此時不該有的念頭。
——梁熠知道了,會怎麼樣?
——程玉琅失去了父親,會和曾經的我一樣無助嗎?
——我腹中的孩子……還該不該留下?
車夫猛然一剎車,我問:「到了嗎?」
他卻不說話。
我抬起頭,看見了梁熠怒氣勃然地站在前方,宛如煞神。
在他的身後,有黑壓壓的配槍士兵。
男人緊緊盯著我,腳步聲由遠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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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又一聲,仿佛惡鬼索命。
他找到我了,他找到我了!
我的心裡有無數個聲音在尖叫。
我是這樣的恐懼,尤勝過看見程鴻光徹底死去。
隻是一秒,我感覺額頭冒了細密的汗珠,手心也湿漉漉的,整個人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動彈不得。
「你倒是逃啊。」
他邁步進來,伸手松開制式外套的第一粒紐扣。
「你不是很能耐嗎?」
他把外套脫了下來,隨手往身後一丟。
「你會殺人,還會悄悄聯系西北勢力,那你怎麼不幹脆滾得遠遠地,為什麼還讓我找到!」
他步步緊逼,語含殺氣,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仿佛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他終於逼近我,在我面前站定,幽黑的眼珠緊緊盯著我,看了好半晌,什麼也沒說,劈手給了我一巴掌。
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氣,我被他打得側過臉去,耳朵嗡嗡的,臉頰也腫了起來。
他的聲音像是從齒縫迸出來的:「你知道有多危險嗎!」
我仰頭看著他,臉色煞白。
29
我緊緊盯著他,眼睛裡像燃著兩簇火焰。
這個男人,永遠言行不一。
他可以前一晚還說著要與我天長地久的情話,轉身就答應程鴻光做他女婿。
他可以當著眾人的面一耳光將我打得鬢發散亂,開口第一句卻是擔憂我的安危。
我聽不懂,我分不清,到底是言語反映了心跡,還是行動是最好的證據?
梁熠從前,不是這樣的。
他從前會省下微薄的薪水,給我買一對珍珠耳環,會避開生日宴上的眾人,紅著臉把錦盒遞給我。
他那時怎麼說的來著,哦,他說,「卿卿,我現在沒什麼錢,你不要嫌棄,等我以後有錢了,一定讓你過上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的日子。」
那時候他的話、他的神情、他的一舉一動,是多麼一致啊,一致到所有的言行都吶喊著,真愛至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其實十年後的再見面,我都試圖去相信他。
可每次信任過後,現實又會給我一個無比響亮的耳光。
我累了,我痛了,我不想把可貴又脆弱的真心拿出去,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了。
我伸手擦幹淨眼角的淚花,仔細地將他從頭看到腳。
眼前的男人穿著一身黑,黑發黑眸黑褲黑靴,就好像從前那個單純愛笑的少年浸在暗無天日的深處裡,日復一日地將黑夜的暴虐與復雜陰暗加諸己身,終於淬煉出一個讓人看不清眉目的梁督軍來。
我看著盛怒的他,漾出一個嘲諷的笑,一字一句道:「梁熠,都這個時候了,你裝什麼情聖?」
他晦暗不明地看我,半晌,自嘲地笑一聲:「你就是這樣看我的?」
肩膀上的傷痛得厲害,我倚著黃包車不算舒適的靠背,嘴唇都在顫抖,卻強撐著句句有條理:「我的戲園子,你一把火燒了;我正做著名角,你攔了我唱戲的路;你把我逼到妓院,又娶我做姨太太;你說要替我報仇,轉眼又答應程鴻光做他女婿。你要我怎麼看你?我還能怎麼看你?你想要我捧出一腔真心說我信你、我愛你、無論你怎麼要國不要我,我都等你?!梁熠,你省省吧!」
我撂出這一番清晰的話語後,空氣似乎都靜止了。
我路過的那些鮮花,那些糖果,那些熱鬧靈動的煙火氣,似乎隻在一剎之間,就離我無比遙遠。
無聲對峙的,隻有我和他。
梁熠垂下眼簾,攥緊了手指。
他英俊立體的臉龐,慣常帶著上位者平淡從容的神情。
但現在,我讀不出他臉上的表情,是不是有一絲痛苦。
「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他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從前說這世上真心待你的人隻有我了,說無論多久你都等我,說要帶著孩子等我回家……」
我沒等他說完,就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那些全都是假話,我恨你,恨不得讓你去死,隻有這一句,真的不能更真!」
好久好久,梁熠站在我面前,一動也不動。
雲城夏末的風掠過他肩膀,掠過他眉眼,帶出一線水光,似乎是我的錯覺。
他哭了嗎?
為了我嗎?
一定……不是吧。
又是很久的沉默,直到某個士兵怯怯的聲音響起:「她好像一直在流血。」
這句話仿佛某個咒語,一直定住不動的梁熠驚醒一般,立刻彎腰將我打橫抱起。
我與他呼吸相聞,能看清他略微發紅的眼眶,能看清他慌亂的眼神。
但我沒有力氣開口了。
我能感覺到,硬撐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生命力從我的傷口中汩汩流逝。
梁熠大步走向汽車,大聲喝令司機開車,車窗外的景象飛速倒退,虛幻成五光十色的長線,一絲一毫,都落在了我身後。
他抱著我的手臂都在發抖,過了好久,他才伸出手,似乎是想撫摸我的臉頰,卻又在離我臉頰寸許的地方停住。
我終於忍不住掉眼淚,一滴又一滴熱淚,無聲地滾進我可笑的厚外套裡。
30
睜開眼的時候,我身邊坐著打瞌睡的幺幺。
旁邊床頭櫃上放著透明玻璃花瓶,插著一束叫不出名字的白花。
病房裡沒有什麼消毒水的氣息,反而有著若隱若現的花香,美好得像一個尋常的夏日午後。
然而,肩胛處火辣辣的疼痛在提醒我,暈倒之前,我經歷了怎樣驚心動魄的一刻。
我抿了抿唇,清清嗓子,伸出一根指頭點一點幺幺的小臉蛋:「醒醒。」
幺幺刷地一下睜開了眼睛,像受驚嚇的小鹿,「啊」了一聲,隨後清醒一點兒似的,臉上帶著獨屬於單純孩童的笑:「雲小姐,你醒啦!你睡了好久好久,督軍帶我去醫院的時候,我都快嚇死了!」
我問:「現在是在蘇城?今兒是幾號?」
「是在蘇城呀!」幺幺扳著手指數一數,默念了會兒日歷,說,「今兒是十九了!」
刺殺程鴻光那日,是十七。
幺幺又絮絮叨叨說:「你受了好重的傷,醫生說你內耗過大,身心俱疲,加上失血過多,身子骨需要好好恢復恢復。」
我「嗯」了一聲,想了想,問:「除了你,還有其他人在嗎?」
她跳下椅子,噔噔噔往外跑去,把門拉開,腦袋伸出去左右看看,驚喜地喊一聲:「梁督軍!夫人醒啦!」
男人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
梁熠在我床前站定,拉過幺幺的椅子坐下。
隻是短短兩天,他整個人疲憊得不像樣。
「程鴻光的事情我已經料理幹淨了,你的動靜鬧得太大,程玉琅有了疑心。但現在西南的勢力大半在我手上,她有疑心,也奈何不了你。」
我垂眼看被子上的條紋,不做聲。
「有些話我知道告訴你你還會覺得我虛情假意,但是一直不說的話,我會後悔。」梁熠清了清嗓子,「你覺得我說要為你報仇的話都是假的,但事實上我已經有了計劃,先假娶程玉琅,等到西南勢力收歸我有後,我再暗殺程鴻光。這樣做你完全不必露面,也不會髒了你的手,即便東窗事發,程家舊部隻會把賬算在我頭上,與你沒有半分幹系。」
我攥緊手指,沒說話。
梁熠又說:「燒戲園子、堵你做角兒的路,我都認,沒話說。因為我不想你出去做這種賣笑的行當,你要金銀珠寶,你要豪宅大院,你找我要啊,不必問別的男人討。」
他聲音都有點兒碎,哽了一會兒,才黯然道:「可是你不信我,你一直不曾真的信任我。我以為可以用時間證明為你盤算的每一步,但你給我的時間太少了。」
條紋被子洇湿了一小塊,像雪地裡落寞的枯樹枝。
我拿手背胡亂擦眼淚,他的臉在朦朧一層淚光裡模糊不清,我說:「你要我怎麼信你呢?我不敢再信你了啊。哪怕你今天說的都是真話,但梁熠,你捫心自問,你從前的行徑到底值不值得我給你時間?」
我頹然躺下,鼻端再聞不見細膩的花香,隻有滿心的苦澀,快要將我淹沒。
「我不覺得你虛情假意,但我也不覺得你做的是對的,」我看著吊針裡的透明液體一滴一滴注入我身體,緩慢開口,「如果你真的愛護我尊重我,那你就不該用強取豪奪的方式逼迫我回到你的身邊。同樣的,如果你真的有把我當成一個獨立的人而不是你的附庸,那你就應該把你的計劃告訴我,讓我以一個知情者的身份配合你完成這一出戲。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第一次,我不是故作柔情,也不是尖刻挑釁,我心平氣和地把橫亙在我和他之間的問題列出來,也透過這種羅列看清楚了自己的內心。
梁熠俯身過來,拿手帕為我擦眼淚,他的眼圈也有點兒紅,低聲說:「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瞞著你,我應該事事和你講明。」
堂堂梁督軍,一言九鼎的人物,素來殺伐決斷隻在一念之間的人,居然紅了眼眶。
平心而論,他有錯,但我也未必完美。
如他所言,倘若陪在他身邊的人是一個無憂無慮沒那麼多防備的單純姑娘,事情也就不會演變成今天這樣。
但我已經長成了如今城府深、心防重的雲卿,而他依舊是看重結果高於過程的梁督軍,這樣的我們,縱然因為過往的青蔥歲月而再一次走到了一起,但,我們還能一起走多久呢?
我避開他為我拭淚的手,良久,露出一個自嘲的笑,「你要的是徵伐,要的是天下;但我要的,是尊重,是自立。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一路人。」
他的手頓在半空。
我躺下,把被子掖好,側躺著將背對向他,平靜道:「請回吧。」
他站在原地,西斜的陽光透過窗子,將他蕭瑟的身影投在柔軟被子上。
我盯著這一道孤長的影子,怔怔落下眼淚。
梁熠說:「雲卿,你太過固執,你總以為自己想的就是對的,從不肯給事情以轉圜的餘地。」
他的語氣已然漸漸堅硬,方才的那一灘柔情,都冰封成了鋒利的稜角。
此時此刻,他又變成了那個說一不二的梁督軍。
梁熠走到門口,回過頭來看我,語氣冷硬:「你最好再想想,你我之間,到底是不是一路人。」
31
我做了很長的一個夢。
夢裡我穿白裙,戴珍珠,走起路來黑色皮鞋噠噠地響。
明天就是我的十六歲生日,家裡上上下下都忙活個不停。
園丁老梁把各色花卉擺好,還是早春三月,不知道他哪裡搜羅來的這麼多鮮花。
我醒得早,卻不肯起床,想要賴到天荒地老。
父親母親都出去交際了,我衝著門外喊一聲:「阿織!告訴老梁一聲,我房間裡的花該換了,現在立刻馬上!」
阿織脆生生說一聲是,篤篤篤跑下樓去了。
我的窗子打開就能瞧見後花園,因此她嘹亮的嗓音讓我聽得一清二楚,她說的是:「梁熠!你爹呢?小姐說她要換鮮花,催得急呢!」
梁熠的聲音一貫低沉,不疾不徐的,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阿織的聲音繞了半座宅子,又出現在我門口。
「小姐小姐,老梁不在,梁熠說他來換!」
我將被子拉過頭頂,笑得燦爛,眼睛都被笑旋兒擠得隻剩一條縫,卻偏要裝得惡聲惡氣,「怎麼是他呀,他笨手笨腳的,別弄壞了我的花兒。」
我剛打了個頓想緩口氣,阿織這個笨丫頭就接道:「那我讓他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