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機立斷喝一聲:「好吧,那你讓他快來。花不換,我可不起!」
話音剛落,門嘎吱一聲打開,又嘎吱一聲關上。
我又嚷:「阿織阿織,你去廚房盯著老母雞湯,一分鍾都不能走神,等會兒我讓梁熠來喊你。」
阿織應一聲好嘞,咚咚咚又跑下去了。
門落鎖的聲音響起。
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響起。
我悶在被子裡,悄悄掀開一條縫看外頭。
我隻能看見他的腰和手上動作。
他幹活挺利落,三兩下就把書桌上的紅色鮮花換成了一簇白色的。
「我換完了。」他說。
我壓低聲音:「讓我驗收一下。」
少年不動了,聲音帶點笑:「怎麼驗收?」
我從被窩裡伸出一隻光裸的手臂,手指彈琴般亂按。
「你過來我就告訴你!」
我棲息在空氣裡的手被人握住了。
少年的手掌還帶有花莖的水珠,湿潤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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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拽住他的手掌,拉進被窩裡,用力親了一口。
「就這樣驗收啊。」我抱緊他胳膊,臉頰蹭了蹭,笑得像隻餍足的貓。
下一秒,我的被子被人掀開,我整個人毫無防備地暴露在早春微涼的空氣中。
陽光透過紗簾照進我身上,打出一道道清澈的光影來。
早春有蓓蕾,開在我身上。
「你幹嘛!」我下意識捂住胸口,怒瞪他,「流氓!」
少年郎伸手握住我手腕,緩慢地拽開在兩側。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羞得臉頰燒紅,赧然地別過臉去。
下一刻,他把我按在柔軟的鵝絨被子裡,鼻息落在我耳邊。
「方才你說誰笨手笨腳的?」他問,尾音帶著點調笑意味。
啊,我和阿織的對話,原來他都聽見了。
他的手指順著我背脊往下滑,落到某個不可言說的地方。
「笨手笨腳麼?」他又重復。
我整個人蜷縮起來,連聲告饒:「我錯了,我錯了。」
少年笑了,眼眸呈現出類似琥珀的溫暖質地。
然後他終於停手,當著我的面,慢條斯理地擦幹淨黏膩的手指。
救命。
我捂住眼睛,害羞到了極點。
梁熠終於站起身來,伸手幫我把被子拉上來,仔細掖好被角。
我緩慢往下滑,用被子遮住紅彤彤的臉,隻露出一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瞧著他。
他幫我撥好散亂的劉海,在我額頭上親一親,順手抄過有點兒枯萎的紅色花朵,就要出門。
站在門前,他想到什麼了似的,又頓住了。
我以為他忘記什麼重要的事了,擔憂地問他:「怎麼了?」
他就笑,「我笨手笨腳的,弄壞了你的花兒了沒有?」
我下意識轉頭看白色花束,高低錯落,連一片花瓣也沒掉。
「沒有啊。」我答。
少年笑出聲來,說:「沒有弄壞你的花兒,那就好。」
他把「你的花兒」咬得很重,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拿起身邊的靠枕就往他身上招呼。
少年精準地接住靠枕,輕輕往床上一丟。
他又走過來,在我額頭上親了一記,聲音溫柔:「我真走了。」
我紅著臉點頭,一直到他關上門不見,才嗷嗚一聲把被子重新拉過頭頂,一遍遍回憶剛才發生的事情。
32
夢境是這樣的荒誕無稽,一轉眼,我就來到十七歲的初夏。
暴雨劈頭蓋臉地打湿我臉頰,空中間或還有閃電猙獰而過。
阿織舉著傘拉住我的手,苦苦哀求:「小姐你別走了,夫人正在氣頭上,你就服個軟吧!」
我一把甩開她的手,她往後倒退幾步,手裡的傘掉在地上,成了泥濘裡的唯一亮色。
我抹了把雨水,看著她,話卻是說給大宅裡說一不二的我母親的,「她要我事事順她心意,做她姿態高貴的好女兒。但她有沒有想過,我是一個獨立的人,我的路沒人能替我走,就算是她也不行!」
阿織臉色煞白,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我:「小姐,你怎麼能這樣說?」
緊閉的大門打開了,我的母親站在廊上,門廳裡的古董字畫、金碧輝煌,全部成了她字句開口的底氣,「雲卿,你翅膀硬了,不服管教了,既然是這樣,那你就和他走。天地之大,你別再回頭。」
我抹一把臉上湿漉漉的水珠,點點頭,說:「我不會回頭的,你別擔心。」
我轉身就走。
院裡的大鐵門沉默地打開,梁熠站在鐵門外的風雨裡,渾身湿透,臉頰帶著鞭傷。
「我們走吧。」我拉起他的手。
他卻看著我,眼神很奇怪,然後說:「你編造這一個離家出走的夢,是為了彌補對我的愧疚嗎?」
一道道藍紫色的閃電劃破蒼穹,轟隆隆的雷聲響徹四野。
溫熱的雨水打在我臉頰,我定在原地不能動,就看見二十七歲的梁熠低頭看向我:「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你以為你沒有錯嗎?」
我悚然驚醒,睜眼慌亂地看四周。
雪白的牆壁、條紋的被子、旁邊床頭櫃上還插著一束花。
是醫院。
我撫著咚咚亂跳的心口,感覺後背起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我怎麼會做這樣的夢?
急轉直下的甜蜜、專橫冷酷的母親、無聲詛咒我的梁熠……
我攥緊了手指,感覺到指甲掐進掌心的疼痛,才清醒了一些。
我小心扶著腰,喊來護士攙我去衛生間洗漱。
雪白的光照下,鏡子裡的我臉頰消瘦,毫無血色。
隻有肚子突起一大塊,昭示著我懷孕八個月的孕婦身份。
我鞠水撲在臉頰,看著水珠一滴滴滑落,輕輕嘆了口氣。
那日梁熠被我氣走後,下了死命令,將我禁足在醫院。
我沒有反抗。
一來,失血過多又兼有孕在身,我身體實在虛弱,不適合奔波。
二來,北方、華東、西南,遲早都是梁熠的地盤,我可逃亡的隻有西北。而白山墨臨了反水,該如何去往西北,我還需要時間和資源去盤算。
三來……
我眼神復雜地伸手撫摸肚皮。
在這裡,有個跟我同血脈的胎兒在沉睡。
月份尚小的時候,我想借它為刀,把流產的罪名安在程家人頭上,讓梁熠替我報仇。
但後來事情有變,我親自上陣,又把有孕當成護身符,逼得梁熠盛怒之下仍要保全我。
再後來……醫生告訴我,它長了指頭,長了眼睛,會在我肚子裡玩臍帶。
漸漸的,我有點兒像一個正常母親,會期待孩子的出世。
有時我看著醫院花園裡孩子們的嬉戲打鬧,會恍然生出錯覺——鮮血滿手的復仇、被背叛的憤怒、勾心鬥角的言語機鋒,仿佛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而我曬著太陽,手邊是打盹的橘貓,安寧平和得就像尋常待產的孕婦。
誰又知道,我短短二十七年人生裡,經歷了怎樣的跌宕、辛酸與黑暗?
我嘆了口氣。
我想,我真的不算一個好母親。
我的眼裡隻有我自己,直到最近,才開始想要對這個小生命負責。
我拿毛巾擦幹淨臉,打開病房門,對守在外頭的衛兵說:「我要見梁熠。」
梁熠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風塵僕僕的,眉頭總不自覺皺著。
我們已經兩個月未見,我不知道這兩個月裡,他做了些什麼,是否離他的徵伐夢想更近了一步。
「恭喜你,拿下了北方。」我先開口。
梁熠正揉捏著鼻梁骨,聞言有些意外地看我:「你知道了?」
我點點頭,「報紙上都登了,梁督軍拿下北方十二城,有望做大總統。」
他哼一聲,很厭煩道:「這些報紙慣會吹噓。」
「西南不順利嗎?」我又問。
他皺眉,「西南大半勢力在我手上,但仍有一半,在程家舊部手裡,他們擁程玉琅和她弟弟為傀儡督軍,實力不容小覷。」
程玉琅……
我沉默了一會兒,他也沒再說話。
有桂花樹種在我病房外,清淺桂花香順著窗紗飄進來。
我想了想,又說:「預產期是在十一月中旬,那個時候,你會在嗎?」
他堅硬的神色松弛了一些,看向我,說:「我會的。」
外面有人在敲門,小聲喊著督軍。
梁熠起身要走,囑咐我:「你好好養胎,別的事情,不要再想了。」
他大步走向門口,正欲開門,我就喊住了他:「我昨天晚上夢見了你。」
我本不想說這個,但不知為什麼,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就好像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似的。
梁熠手指頓住,對著門外說:「等會兒再說!」
然後他轉過身,重新坐在了我面前。
我靜靜注視著他。
他眉目很深,眼珠烏黑,五官和我夢中的少年奇異般重疊起來,就好像那個使壞的少年郎一朝長大,真的變成了一個英俊的男人。
「我先是夢見了十五歲生日的前一天,你來我臥室換鮮花。」
梁熠斂眉,好像也想起了這件真實發生過的事,神色漸漸柔和。
我接著說:「我又夢見你被我母親趕出家門的那一天,我也在家。我為了你跟母親決裂,走到門口要牽著你的手跟你一起走的時候,你卻說,你變成了今天的樣子,全都是拜我所賜。」
梁熠喝了口熱茶,鋒利的臉部輪廓沉在氤氲的熱氣裡,讓人看不清楚。
良久,他終於說:「你別這樣想。我變成今天這樣,沒什麼不好的。」
我也拿起水杯喝水,眼淚掉在水杯裡,蕩開一圈圈漣漪。
夢裡的我為了愛與家人反目,但現實的我卻是膽小怯懦地背棄了梁熠。
我背叛了他,我的母親構陷了他,令他意識到權勢的重要。
以至於數年之後我們再見,他就將權勢排在了我的前面。
如果說天道有輪回,那麼數年之後我經歷的梁熠的背叛,又何嘗不是昔日種下的因果?
我想通了這個關節,第一次感覺灰心喪氣,卻又逼迫自己強打精神,「你有想過給孩子起什麼名字嗎?」
床頭燈是溫暖的昏黃,他半張臉沉在昏黃中,看上去竟有一絲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