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男孩子,就叫梁北漠,如果是女孩子,就叫梁南月。」
一北一南,寫滿他徵服的野心。
我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後我打開門:「他們等你很久了,你去吧。」
梁熠低頭看我,伸手擦掉我眼下一絲未幹的水漬,眼神復雜,「卿卿,你別想那麼多,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
我想了想,又攥住他袖子,抬頭看他:「生完孩子後,我能不能自己做生意?也許,我能成為你掌控經濟局勢的幫手。」
梁熠看著我,目光含有審視的味道,過了好久,他說:「好。」
門又關上了。
我站在門口,鼻端是浮動的桂花香,眼前是床頭燈照亮的一小塊光明。
但我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我也說不上來。
33
我去病房樓下的小花園散步,護士緊張地跟在後面。
一直陪伴我的陳護士前幾天腳崴了,請假在家。
新來的這個方護士雖然手腳勤快,卻總是慌慌張張的。
我笑著逗她:「你慌什麼呀?看看我們幺幺,小豆丁一個,遇事不慌不忙的。」
幺幺衝擦汗的護士一笑,示意她學學自己。
方護士又擦擦汗,陪著笑臉說:「夫人,你預產期就在這一兩天了,我怕你突然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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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哪裡就這麼怕了,我又不走遠,發作了你擔架抬我上去就行了。」
醫院挺多孕婦,有的是懷了二胎,帶著大女兒大兒子也出來曬太陽。
花園裡孩子們嬉戲打鬧,也有神色平寧的孕婦們在闲聊。
穿著白色衣服的護士們穿梭其間,肩上都盛著秋日的暖陽。
十一月初,秋風陣陣,萬菊爭豔。
我隨手指了盆玉壺春,要幺幺抱著,等會兒帶上樓。
我的心情也變好了起來,撫摸著肚子,似乎能感覺到不安分的小家伙正在裡面曬著沒見過的太陽。
我伸個小幅度的懶腰,示意幺幺跟我走,「我們回去吧,我想喝牛奶了。」
我隻是一轉身,突然起了變故,橫下裡不知道從哪兒衝出來一個護士,一把將我撲倒在地,方護士站在原地,都不知道扶我一把。
我以為是意外,手肘撐著地想站起來,那護士手上用勁將我按住,另一隻手扯下了臉上的口罩。
程玉琅。
我渾身的血都發涼,如被重錘敲過心口,手心冒了冷汗。
隻是幾秒鍾,卻被拉得無限長。
我看見程玉琅盯著我笑了一笑,我看見她從袖口裡抽出一把匕首。
我甚至能認出,這把匕首,是我用來殺程鴻光的那把。
雪亮的一線光芒,一瞬間狠狠刺進我胸口。
血花四濺。
我睜大眼睛,感受到刀刃刺進心口的冰涼痛感,想說話,卻說不出。
我看見幺幺舉起了花盆想砸程玉琅,卻被方護士一把推開,跌坐在地上。
小花園裡的眾人都慌了神,尖叫的尖叫,逃跑的逃跑。
但這繁雜的背景音,我一點也聽不清,唯獨聽見程玉琅說:「你當日殺了我父親,為報你的家仇;那麼今天我殺了你,你也一定可以原諒的吧!」
她笑著看我,眼淚卻不停掉下,手臂揚起,一刀接著一刀。
我聽見她在大笑,而這癲狂的笑聲又好似隔著一層厚重的幕布,離我一寸之遙,卻似遠在天邊。
我聽見慌亂的腳步聲,然後槍聲響起,砰砰砰炸開在我眼前。
我看見程玉琅胸口中槍,圓睜著眼睛向後倒下。
她在喃喃些什麼,「雲卿,你我隔著殺父之仇,也隔著奪夫之恨。但你看,你終究跟我一樣,都是個可憐人呢。」
多奇怪啊,我說不出話了,卻仍可以不停掉淚。
淚水一道接一道,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再看不見秋日暖陽,再看不見一簇玉堂春。
有人跪倒在我身邊,顫抖著手抱起我。
我看見梁熠瘦削的臉頰和通紅的眼睛,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我費力辨認。
別死。
阿熠你好傻,誰都不想死啊。
但生死這件事,誰做的了主呢?
我想說,阿熠,十七歲的時候是我對不起你,但你二十七歲的時候也對我不起,我們扯平了。
我想說,無論是梁北漠,還是梁南月,你都要好好看著他,別讓他走我們的老路。你要教我們的孩子,該坦蕩就坦蕩,該寬容就寬容,人生遼闊,不要拘泥於過往得失。
啊,這就是父母對孩子的期許嗎?那麼,我忽然就懂了。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父親送我去海城表姑家,背影料峭。那時他必定也想對我說,卿卿,人生遼闊,不要拘泥於過往得失。
我開始劇烈顫抖,身體發輕,眼神發黑。
我聽不見了。
我看不見了。
我說不出話了。
秋風蕭瑟,吹過跪倒在地的男人,也吹過躺在血泊裡的女人。
倏忽飄遠飄近,秋風又打著旋兒吹進手術室外的長廊。
怎麼還是同一個男人,怎麼還是同一件染血的軍裝。
嬰孩一聲啼哭清脆,秋風順著門縫擠進去,看清了孩子的神色。
安寧的,單純的,天真無邪的。
人初臨世,都是這樣,心下無塵,目光純淨。
而人生的道路起了分叉,每一條又延開無數的分叉,路上的人走向未知的因果輪回。
花園裡無人在意的一角,有雪亮的白刃掉落在烏黑的泥土裡,終是生於殺伐,止於殺伐。
- END-
番外一則《撥雲見月》
梁大總統有個掌上明珠,名字叫做南月。
南月長到十五歲,是個頂頂正義頂頂善良的好姑娘。
一般來說,一個正義感爆棚且武力值不賴的姑娘,很容易被嫌棄為多管闲事。
但南月不,理由也簡單,她長得好看。
美人嘛,總是要收獲更多寬容的。
不過南月自己心裡很清楚,長得好看這件事純屬老天爺賞飯吃,跟她本人沒多大關系。
這不,上回父親的生辰宴上,趙將軍就笑著說,南月這丫頭,長相是隨了她媽媽。
南月並沒有見過母親,要說好奇嘛,多少是有一點的。
小時候父親拿話诓她,說我們南月是彩雲託生的,是雲上的仙女。
仙女這種生物,自然要與眾不同一些。
她傻乎乎地信以為真,有不識相的小同學說她是沒娘的孩子,她上去暴打他們一通,打完了就笑眯眯心滿意足地拍手走人。
父親問起來,跟人打架怎麼沒哭鼻子?
答曰:因為那句話傷害不了我,我可是仙女本仙。
父親又問,那為什麼還要打他們呢?
答曰:因為他們會這樣說我,就更會這樣說別人了。揍他們,是為了讓他們長長記性!
父親欣慰地笑,摸著南月腦袋,說:「我們南月的人生遼闊——」
她很利索地接下一句:「不要拘泥於人生得失!」
彼時她是多小的一個小娃娃啊,因著父親總愛翻來覆去說這句話,她就把它奉為圭臬。
年幼的她雖然大字不識幾個,卻總覺得,這句話有無盡的悵惘。
就好像,就好像她咬糖葫蘆沒咬準,掉了半個在地上,心疼之餘就想告訴最要好的朋友,說——糖葫蘆滑溜溜,不要拘泥於眼前這半口,還得注意剩下的那半個呀!
咳,扯遠了。
十五歲的南月把趙將軍的話悄悄放在了心上,才發現自己居然從未對仙女身份起疑。
太好騙了吧!她笑自己傻,轉頭又想,倘若她真的有個母親, 那個母親一定會留下生活過的證據吧。
回家後,她噔噔噔爬上樓梯, 進了父親書房。
所有抽屜, 全拉開看一遍。
厚重的, 櫃門當然不能放過。
大部頭還得取出來翻一翻, 看看裡面有沒有夾帶某些紙張。
她像隻小狗一樣伏在地板上敲啊敲,學著電影裡看來的情節,關節敲敲地板, 看看有沒有藏著夾層。
嘿你別說, 還真讓她發現了。
長年託舉花瓶的那一隻白木矮桌,底下有一塊暗格。
南月小心翼翼地把暗格取出來, 發現裡面藏著兩本相冊。
她盤腿坐在地板上,一本一本一頁一頁仔細從前往後翻。
第一本打開,扉頁寫著:願愛女雲卿此生平安順遂,福壽綿長。
原來,這本相冊的主人叫雲卿。
相冊裡頭全是雲卿的照片,遠山眉,彎月眼, 喜戴珍珠,喜穿白裙。
有坐在秋千上的, 少女裙擺揚起,歪過頭對著鏡頭一笑,笑靨如花。
她膽子挺大,不閃不避,看著我笑:「我叫幺幺,他們都說新來的姨太太人美又心善,讓我來看看。」
「□(」有站在戲臺上的,臉上畫了油彩,精致的鳳冠戴上頭頂, 眼睛黑白分明。
還有……站在父親身邊,穿著旗袍, 挽著他手臂的, 她並未注意到鏡頭的存在,低頭垂落一縷發絲,臉上隻掛著淺淺一抹笑。
南月愣住了。
她從小包裡拿出鏡子, 把相冊重新翻到第一頁, 仔細對比自己的五官和相冊中少女的五官。
一樣的遠山眉, 一樣的彎月眼。
「是你嗎,媽媽?」她喃喃。
她又翻開第二本相冊,裡頭裝的卻全是剪報。
泛黃的舊報紙,時間最早的是二十多年前了。
很大的鉛字寫著,小彤雲在海城演出, 場場爆滿!
南雲的手指輕輕撫摸脆弱的紙張,心口漫上了難以言說的復雜感覺。
就好像海浪一波又一波湧上來,她心口微涼又微熱, 眼眶也跟著紅了一圈。
門嘎吱一聲打開, 她抬起頭看。
父親站在門外,目光落在她懷裡的相冊上。
「她是我的媽媽嗎?」南月問。
梁大總統沒說話,也跟著坐在了她邊上。
午後的陽光溫柔地灑進書房,照在了父女兩個的身上, 也照在了相片上美麗的女人身上。
你仔細看,她的笑意,是否像一聲滿足的喟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