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宗宗主名喚倪卿夜,一身金紋赤衣,手持鳳羽扇,臂彎裡攬著我的小師妹。
倪卿夜妖冶霸道,襯得懷中白裙翩翩的蘇蕊兒越發嬌柔,好似一朵風中小白花。
兩人一紅一白,從天而降。
岑入松隨後帶我入座,他隻是緩步走過,全場卻因他的到來而立止喧哗。
劍宗老祖為修仙界前輩大能,數百年難得露面一次,大家都想一睹風華。
眼神到了我這邊,則是不解,上任合歡宗聖女為何身著劍宗衣裳?
倪卿夜看到我的裝束,眼神頓時冷厲,「孽徒,當日你負氣跳崖,害得蕊兒內疚至今,沒想到你竟然投入劍宗。哼,辱我合歡,倒不如死了幹淨。」
他話音未落,蘇蕊兒便打斷他,「師尊你不要這樣說大師姐。」
她朝我跑來,哭得梨花帶雨,「大師姐,我錯了,我無心跟你爭。你跟我回家好不好?大家都很想你……師尊也很想你,他隻是嘴硬心軟。」
我躲開蘇蕊兒伸來的手,重復在她這塊石頭跌倒無數次後,我已經恨不動了,隻想求這位天選姑奶奶放過。
好在宗門大會正式開始,大家各回位置,我懶得理會那倆人,扭頭就走,站在岑入松身後。
宗門大會五十年一度,各宗匯聚一堂,共商修仙界大事,之後,便是各門派間的交流,派出弟子比試。
後者才是重頭戲,修仙的世界,一切皆靠實力說話。
命中注定般,我跟蘇蕊兒再度對上。
她流著淚,呢喃著大師姐對不起,她如今是新任聖女,必須為合歡宗揚名立威。
倪卿夜最恨叛徒,而我轉投了他最討厭的無情劍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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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蕊兒招招狠厲,修為比我離開時高出一個小境界。
我用慣了紅綾,現在改用劍,越發難以抵擋。
蘇蕊兒襲來,我以劍阻擋,卻被震斷,她的白綾直取我胸口。
其實我很清楚,我永遠都打不過蘇蕊兒。
就像從前的三十二次那樣,無論是愛情還是人生,我都注定要輸給她,淪為陪襯。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劍影飛來,岑入松瞬時出現在我身前,白綾碎落紛飛。
蘇蕊兒被岑入松的劍氣震開,倪卿夜接住她,兩人來了個空中旋轉對望。
倪卿夜對岑入松的作弊行徑很不滿,「試煉場上決生死,萬宗大會這麼多年,還從未見過老祖這般當庭舞弊之人。」
岑入松不多言語,吸起一段碎綾,化去偽裝,平凡的白綾瞬時流光萬千。
這法寶我可太認識了,我跟倪卿夜求了十七世,每次他都送給了蘇蕊兒。
他的理由是,我妖豔張揚,流光白綾不符合我的氣質。
神特麼的氣質。
明明是倪卿夜偷偷喜歡上小師妹偏心,居然找這麼個理由打發我,那時候我真信了,還因此而自卑,覺得是自己不夠好。
後來才發現,狗男人變心敢做不敢當,還不要臉甩鍋給我。
倪卿夜跟岑入松就叛徒和作弊展開舌戰,蘇蕊兒紅著眼勸架,眼神時不時粘在岑入松臉上。
小師妹滿臉含羞動情,欲說還休。
有沒有搞錯?掌門家裡躺,換了岑入松來,是一點不耽誤你發情啊?合著你前三十二次情深義重全是假的?
我祭出長劍,蓄足法力,一劍斬入小腹丹田處,挖出內丹,毫不猶豫捏碎。
琉璃狀的赤金內丹頓時化為細細浮塵,消弭於風中。
吃瓜群眾驚呆,全場寂靜,彼此眼神交流。
金丹修士徒手挖自己內丹,還是頭一回見。
早聽說合歡宗那妖女修魔修瘋了,今日看來,是真瘋,瘋得還不輕。
難怪她以前對別人下手那麼狠,她對自己更狠啊。
內丹化為虛無,我又祭出用慣的紅綾,朝倪卿夜扔去。
「倪宗主,我修為已廢,法寶已還,此後與你兩清。若嫌不夠,我這條命,你現在拿去,我絕無怨言。」
倪卿夜殷紅的唇泛出淺白,「你、你要跟我兩清?到底是為何?」
「不為什麼,累了,不想練了。」我一手捂著血淋淋的小腹,一手杵劍站起來,望著倪卿夜,「倪宗主,以後我名霄練,您的姓氏貴重,霄練不配。」
我撐著口氣跌跌撞撞逃離,這鬼地方我是一刻都待不下去。
哪怕掌門換成岑入松,劇情恐怕依然照舊。想到以後岑入松跟蘇蕊兒愛得要死要活,我更想吐了。
人人都愛小師妹。
看夠了這些修羅場的我,對此感到厭煩惡心。
5
我是個孤兒,是倪卿夜將我從瘟疫肆虐後的孤城中撿回去養大。
合歡宗的荒唐隻對外門,內部嚴禁雙修。
可我和倪卿夜,是師徒,更是見不得光的道侶。
我害怕這種禁忌,倪卿夜卻一次又一次教導我,勸說我。
「練兒,忠實於你的欲念,忠實於我。」
我的一切由他給予,由他塑造,一切是非對錯,都是他來告知我。
「可是,宗門規矩說,同門不能……」
倪卿夜笑著吻我,「規矩是誰定的?」
「先宗主定的。」
「現在誰是宗主?」
「是師父。」
「不錯,所以我說行就行。記住,練兒,我是你的一切。你生來,就該屬於我。」
他抱起我,帶我走進黑夜中。
我像一道影子,默默愛著他,卻無法宣之於口。
我常常迷惑,如果真如倪卿夜所說,我與他是情投意合,為何他不能在旁人面前牽著我的手。
每次我問他,他都是笑著吻我,引我進一步沉淪。
等到我舍不得遠離,貪戀他的寵愛時,他卻輕易將我厭棄,愛上清純可愛的小師妹,毫不猶豫宣誓她為道侶。
我才知道,不是不能見光,而是他不願與我見光。
在之前的三十二次重生裡,我執著得很平均。
前十六次拼命爭奪倪卿夜的愛,屢敗屢戰,受盡嘲笑侮辱。
後十六次我終於放下情愛,心裡全是恨和復仇,結果死得一次比一次慘。
在第三十二次失敗時,我不堪折磨,引雷自劈天靈蓋,但求魂飛魄散,一了百了。
可恨天道無情,我再次重生在師門比武那天,輸得毫無懸念。
倦了。
去他的愛情,去他的報仇,我什麼都不求了,隻想遠離一切。
哪怕還得重生第三十四回,這次我也想找個清靜處死一死。
6
蒼穹渺渺,白鶴遨遊雲間。
從前竟沒發現一草一木這般美麗。
我躺在一處草地上,小腹處涓涓流淌著溫熱的血液。可望著天空,聽著鳥鳴,好像也不怎麼痛了。甚至覺著,我這身血,灌溉灌溉小花小草,倒也不算浪費。
一道影子擋住了我的視線。
岑入松出現在我眼前。
他望著我,眼裡淨是慍怒,「任性,胡來。」
我卻不想聽任何人說教。每次死前,總有正義人士來對我進行批判和謾罵,我早厭煩了,隻想聽聽鳥鳴。
我閉上眼,懶得理他,卻身子一浮,被他抱了起來。
岑入松飛在雲間,抱我抱得很穩。
金丹損毀,我的神魂開始消散,熟悉的痛感席卷到身體的每個角落。
岑入松注意到,「再撐一會兒,回了宗門就能救你。」
我聽了笑起來,還是頭一回臨死時有人說要救我。
我靠在岑入松懷裡,聽著他的心跳,抬眼望著他,叫他名字,「岑入松。」
他垂眸看我。
我笑起來,「如果有來世,我還能來找你嗎?」
死一點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永遠重復注定的痛苦和絕望,永遠無法解脫。
這半年是我人生裡最難得的平靜,如果注定我要一次又一次無盡重生,我希望能再度躲在劍宗。
「今生未盡,何談來世?」岑入松盯著我,語調沉穩,「我不讓你死,你就死不了。」
不過,他給我灌靈力的動作卻暴露了他的慌亂。
我就沒見過這麼大方的慈善行為,那麼寶貴的靈力,灌起來跟不要錢似的。
可惜我金丹已毀,所修的合歡功法又不同於尋常,他這樣做,無異於給竹籃子灌水,全浪費了。
怎麼我以前鬥志昂揚時沒遇到這個冤大頭呢?那時候要是遇到,說不定我就殺了倪卿夜。
岑入松也發現無濟於事,停下動作。
他落在一處荒蕪浮島上。
這裡野花叢生,百草豐茂,很適合當墓地,我很滿意。
我同他相識不過半年,這點淺薄的師徒情分,他也願意幫我埋個墳,真是個不錯的好人。
岑入松左手抱著我,右手施法布出結界。
他看著我,下定決心般問我,「你的合歡功法,可還記得?」
我心裡一咯噔,明白了他的打算。
合歡宗修煉方式就是……眾所周知的那種見不得人。以前這種事我做得太多,那時候我一心復仇,為了增長修為,無論仙修邪修,我不知引誘利用過多少。
岑師尊,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麼?
你認真的嗎?
7
岑入松的眼眸極美,仿若沉睡過千年萬年的清透琥珀,配上微微上揚的眼尾,越發顯得疏離。
可就是這樣清冷的一雙眼眸,此時卻帶著隱忍的紅,無比清晰地映照出我的模樣。
我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些許遙遠朦朧的畫面。
記憶裡,似乎也有過這樣一雙眼。
隻是那人望著我時,眉目間飽含眷戀與柔情。
他是誰?
他長什麼模樣?
我怎麼努力回想都想不起來。
三十三次人生,記憶太多,沉痛太深,那些慘烈的日日夜夜折磨得我早已瘋魔。過往碎成一片又一片,混雜斑駁,難以拼湊出完整的一生。
總歸,每一世的我都是喪心病狂、百死難贖的邪門妖女,也沒什麼值得記住的好回憶。
岑入松看出我的失神,微微沙啞的聲音透露出不滿,「你在猶豫什麼?運功。」
我眼神躲閃,抬手,遮上他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