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每十年左右會來一次,帶許多酒釀小食,味道特別好。晚一步可就全被小兔崽子們搶了,我們趕緊去。」
徐菁蘭一手抓我手腕,一手捏咒御劍,於她而言這或許隻是極為自然的動作,可我卻感到了久違的姐妹情誼。小姐妹間的日常,我早已陌生。
山門口,一大群人圍著一對耄耋老人,熱鬧非凡。老頭和老妪皆白發蒼蒼,皺紋滿面,笑得慈祥和氣。
徐菁蘭帶我過去,介紹這二人便是張師兄和周師妹,年紀比她小,大約百年前下山,沒再修道所以衰老得快些。
兩人笑呵呵,恭恭敬敬衝我行禮,喊師叔。
悟虛山因他們的到來變得熱鬧許多,弟子們生起篝火烤蔬果魚肉,再伴以美酒,頗有凡間趣味。
徐菁蘭拿來果酒同我小酌,望著師弟夫婦,全是豔羨。
不用她說,我也知她在羨慕什麼。能得一心人相守百年,確實難能可貴。我曾經也幻想過同倪卿夜廝守至白發蒼蒼,如今看來皆是笑話。
為了悟虛宗的未來,我也得勸勸徐菁蘭。
「當年師弟師妹也是雲陽座下優秀弟子,卻下山還俗了。雲陽還病著,你若再跟段平仲一走了之,師祖可就成孤寡老人了,多可憐。」
徐菁蘭害羞,「段平仲可沒這心思。」說完,她又望著我,笑得不懷好意,「不是還有師叔你?我看師祖也不愛搭理我們,倒是對你格外上心,總在一塊兒。師叔,你說師祖是不是看上你了啊?」
「你別胡說啊!」我嚇得打斷她,磕磕巴巴,「我之前病得重,師祖才照顧我。現在病好了,我這不就天天跟你一起混。」
「我就隨口一說,你激動什麼。」
「激動嗎?不激動啊。」我拿起酒壺猛灌兩口。
「師祖龍章鳳姿,你真不喜歡?」
「不喜歡。」我脫口而出否認,停頓一下後,也不知是在跟誰再度確認,「嗯,一點都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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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菁蘭沒再說話,我奇怪,順著她的眼神看去。
岑入松半掩在竹枝後。他今日穿了身竹青色外袍,難怪無人注意到。
老夫婦看到岑入松,立刻上前拜見師祖。
岑入松輕輕撫了撫師弟和師妹的頭頂,溫和道:「上次看到你們時,還都是孩子。這些年過得好嗎?」
兩位白發老人口裡說著好,嗚嗚哽咽,哭得像個小孩子。
也隻有在師祖面前,他們才是孩子。
滄海百年,不過一瞬。
岑入松活得太久,他這樣的人,遲早能成仙。看什麼都悲憫,看什麼都如同滄海一粟,蜉蝣一生。
我心中忽然鬱結,不停喝酒。
自從馮蜀霖之事後,我厭惡一切暈乎乎的感受,今天卻格外想醉一回。
迷糊中,我恍惚望著岑入松的身影。
一個修道的,長那麼好看做什麼,衣服也好看,幹嗎穿那麼好看?應該艱苦奮鬥披麻袋。
啊,他披麻袋也好看吧。
性格好,修為也好……我忽然想到一些不該想的事。
一個修道的,為什麼連那種事也擅長?你解釋解釋哪裡學壞的!
我怎麼就這麼喜歡他呢?
太累了,心懷仇恨很累,喜歡一個不可能的人更累。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即使以後他注定愛上蘇蕊兒,我還是情不自禁。
我喝得頭痛,先行離場回房。
房中黑暗,我才推開門,忽然被人抵在牆上,唇被堵住。
氣息很熟悉,混著淡淡酒香。
岑入松力氣好大,我推都推不開,快要窒息他才終於肯放開。
「為什麼不喜歡我?」他在我頸側微微喘息,好一會兒才又說話,「因為你喜歡倪卿夜?你放不下他,所以不喜歡我?」
這都什麼跟什麼?
我很氣憤,「誰跟你說我喜歡倪卿夜?造謠遭雷劈。」
「蘇蕊兒。還說你當初跑出來,因為被倪卿夜傷了心。」
他說這話時語氣委委屈屈,倒像是他才是被倪卿夜傷了心的那個。
我都氣笑了。可他醉成這樣,我連脾氣都沒辦法發作。
「你躲我一個月,剛才也不跟我講話。」
師祖,你真要這麼幼稚嗎?說話怎麼跟小孩子一樣。
我無奈嘆氣,「我不喜歡倪卿夜,蘇蕊兒胡說八道。你喝醉了,我不跟你計較。我送你回房休息。」
「不要。」岑入松甩開我扶他的手,雙手捧住我的臉,額頭抵在我額間。
我忽然劇烈暈眩,神魂落入一片虛空中,酥酥麻麻,十分詭異,前所未有。
這難道是……傳說中的靈交?
意識到此事,我整個人蒙住,下一秒便被巨大密集的情緒浪濤淹沒,酥麻感越發強烈,再無暇思考,神魂顛倒。
靈交我隻聽過,從沒實踐過。
對修士而言,神魂靈府為根本,神魂相合,若是一方心懷不軌,趁機偷襲或修邪功,另一方會重傷。危險系數極高,隻有情深義重且相互信任的道侶才敢這麼玩。
我有幾世修合歡宗修到喪心病狂都不敢搞靈交,一來別人好色歸好色,也不至於傻到開靈府引狼入室,二來靈交太危險,我自己也怕中途生變遭反殺。
簡單來說,在修士的世界,肌膚之親算底層,靈交則是拿命交付。
岑入松耍酒瘋玩這麼大嗎?
我渾身綿軟無力,憑靠僅存的一絲理智躲開他,「岑入松你清醒點!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岑入松沉默片刻,忽然露出抹笑,「方才我感覺到了,你很喜歡……」
「你閉嘴!」
他隻是笑,抱起我走向床榻,再度侵入我的靈府。
他神魂強大,卻在與我交融時極為溫柔,像山間風,晨間霧,林中雨露,在細密無聲中無孔不入。
在他神魂安撫下,累世疲乏仿佛一瞬間湧來,我在他懷中沉沉睡去,前所未有地安心。
18
之後半年,是段好時光。
彈琴對弈,練劍觀星。
咳咳,還有靈修。
岑入松的靈府清陽曜靈,和風容與。我的靈府裡烈焰燃燃,血鴉環伺。
靈修後,兩人神魂交融會彼此影響。我因他而清涼,他卻被沾染上我的焦灼痛苦,清醒後連眼尾都染上微紅。
他數次在疼痛中清醒,追問我靈府之事。
該從何說起?
累世仇恨,還是重生秘密?
有一世,我遇到一個狼妖,名喚成囂。俗套的英雄救美後,他將我帶回妖族。
成囂是妖族之主,我在他身邊七年,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成囂待我極好,我告訴他我的悲慘與仇恨,他很心疼,願為我報仇。
然後,以此為契機,結識蘇蕊兒,為她倒戈相向。好好一隻狼,在她面前變成一隻狗。
那一世,我死於成囂的刀刃之下。
七年情分如何,情深義重又如何?
誰又能保證岑入松不是另一個成囂呢?
重生隱秘我更是從未提過。
岑入松修為已臻化境,渡劫一過便能成仙,隻是不知何故,他一直未能成功。若他知曉我死掉就能逆轉時空,說不定會利用此事去尋求渡劫轉機。
靈府雙修比合歡宗的邪功更厲害,岑入松功底深厚,有他在,我功力提升很快。和他神魂交融時我很快樂,清醒後內心卻越發痛苦,仇恨更加明晰。
我望著枕邊的岑入松,輕吻他發紅的眼尾,笑著沉默。
他很好,我允許自己動心,隻是早已無法相信任何人。
生生世世輪回中,倪卿夜和蘇蕊兒徹底毀掉了我對世間的信任,對美好的向往。
我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岑入松要與我結為道侶,宣之於眾,我卻不願。我想為彼此留條後路,日後生變,也不至於太難看。
我不希望有朝一日和他成為倪卿夜般的宿仇。
我練劍越發勤勉,有時整天躲在竹林中修煉不見人。
岑入松很不滿,偶爾幽幽出現,給我講凡間拋妻棄子的人渣故事,末了,給我個哀怨的眼神讓我自行體會。
哄起來倒也容易,親一下,立刻怨氣消散。
可愛得要命。
日光竹影下,他緊緊擁抱著我。
多希望時光能永遠停留在這一瞬。
周師妹寄來信件,他們所在的城鎮突然爆發鼠疫,無數凡人因此喪命。修仙門派享一方靈氣,理應庇護一方。悟虛宗聞訊後,立刻前去救援。
我們趕到時,繁華城鎮已成人間煉獄,記憶裡慈祥樂乎的周師妹如今憔悴不堪,趴在張師弟的屍身上痛哭。他們夫婦為救凡人耗盡了手裡所有藥物,張師弟身染疫病後操勞過度,終究支撐不住離去。
周師妹上了年紀,又因為張師弟離世傷心欲絕,在我們來後不久亦是撒手人寰。
岑入松雖精通醫術藥理,卻也無法在缺乏特效藥的情況下救治大量病患。況且此次鼠疫厲害異常,好不容易救回性命,往往過幾日再度染疫,咳黑血而死。
疫病規模越來越大,我們分為幾路去不同村落救人尋藥。
漸漸地,連悟虛弟子都有病倒。
岑入松和我都察覺不對勁,他是覺得鼠疫詭異,不似尋常凡間疾病。而我,則是冥冥之中,覺察到熟悉的氣運變化。
仿佛有隻無形之手在操縱這場瘟疫。
未等我們查清瘟疫來源,徐菁蘭先出了事。
掀開那片掩身白布時,我的手都在顫抖。
白布之下,是徐菁蘭發黑枯槁的面容。她身上有幾道爪痕,應是動物抓傷,手裡則緊緊捏著幾根枯草。
徐菁蘭修仙數百年,以她的修為,怎至於死於凡間疫病或野獸抓撓?
可她就這樣死了。
毫無徵兆。
岑入松將她手裡的枯草拿去研究,發現這種草藥竟然可解鼠疫,效果卓然。
未等我們去尋找草藥,次日,城鎮中來了另一批不速之客。
蘇蕊兒和倪卿夜等人來了。
我們犧牲眾多,半個月來束手無策的鼠疫,蘇蕊兒僅僅用了五天,便解決得幹幹淨淨。
她像一個神話。
凡人們跪拜在她面前,將她視為神明。
其他所有人黯然失色,死去的悟虛弟子們甚至屍骨未寒,未來得及被銘記,便已被忘卻。
熟悉的前世記憶開始瘋狂攻擊我。以前也是這樣,無數次,蘇蕊兒總能出現得恰到好處,拯救蒼生於水火。
我曾以為我是因為嫉妒她而生恨,今日我卻發覺,這裡面有蹊蹺。
世間當真有如此多偶然嗎?
當真除了蘇蕊兒,其他人就不配拯救蒼生嗎?
蘇蕊兒用來救人的草藥,就是徐菁蘭至死握在手中的枯草啊。
我壓抑住心中的悲傷,前去問她,「蘇姑娘,你的藥,從何而來?」
蘇蕊兒還是那麼天真甜美,笑得輕松。她對我說話,眼神卻越過我,在岑入松身上流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