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其實我怕黑、怕疼、怕回憶,我也不過才十幾歲而已。


可我躲了這麼久,躲得越厲害,就愈發害怕,好像黑暗中有一隻巨獸,在虎視眈眈,要來吃我。


然而不知何時,野獸離開了,近些時日,我夢中的夜色裡開始出現星星。


小少爺仍在對我笑,肆意張揚,明媚得要灼傷人的眼睛。


我張了張口,想說謝謝,但若要謝,又何止這一件事情呢?


「好啊。」我佯裝恣意地仰頭,將眼睛裡的湿潤倒逼回去,「顧子丞,為我捉一隻星星吧。」


14


時間一晃過了兩個月,在小考結束,得到夫子誇贊的那一刻,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黑暗的過往猶如隔世。


如今,我好像真的活成了從前的我眼裡,另一個世界裡的人。


是顧子丞將我帶進來的。


雖然不知道我能在這裡待多久,但這樣好的時光,能體驗一次也已經很幸運。


回到山莊,小少爺拿著我的試卷連聲驚嘆:「阿年,你真的沒有讀過書嗎?難道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天縱奇才,看什麼會什麼?」


小少爺一邊走一邊「嘖嘖」感慨。


末了,他回頭望我:「阿年,你怎麼不說話?」


我其實不很習慣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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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起剛將我撿回山莊時,小少爺問我叫什麼,我說乞丐哪有名字,他很驚訝:「你不是叫顧年嗎?」


「什麼?」


小少爺愣了許久才打著哈哈擺擺手:「我說,你不如就叫顧年吧!這個名字好,配你。」


想到這個,那股怪異感又湧上心頭。


我曾在金銀閣學過如何觀察一個人,大多數人我都能一眼看穿,唯獨小少爺叫我捉摸不透。


偏是這時,顧子丞揚手在我眼前一揮:「發什麼呆呢?」


我回神:「沒什麼。」接著拿回考卷,「你考得比我好,夫子都拿你的行文當示範。」


「那是自然,我好歹讀了兩輩子書了!」小少爺一挺胸。


我腳步一頓,他卻渾然未覺。


直覺中,縈繞心頭的那股不知所以的怪異感好像有了個頭,可惜它一閃而過,來去太快,我沒抓住。


或許是因為考試成績優異,顧子丞很是興奮:「今兒個時辰還早,我帶你去吃頓好的吧,現在出發,天黑之前就能回來!」


說完,他就拽著我上了馬車。


這一路,小少爺興致勃勃,可我滿腦子隻有他那句「兩輩子」。


那似乎不是一句為了誇大情緒而說出口的話。


可若不是,小少爺又會是什麼意思?


馬車上,顧子丞手舞足蹈地向我介紹要去的近郊的那家酒樓,聽說那兒地方偏僻卻不愁客源,就是因為味道實在很好。


「阿年,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我……」


我正要答他,偏就是這時,馬車整個一震。


車頭一聲長嘯——馬兒受驚了。


我聽見車夫慘叫,接著是重物墜地的聲音。


這變故怪得近乎詭異,我眼神一凜,正要拉開車門掌好韁繩,不料馬兒急轉,小少爺驚叫一聲便往旁邊跌去。我下意識就扶住了他,也就是這一耽誤,馬兒飛奔起來。


「我的腿……」


車內桌案重重砸在顧子丞的小腿上,他疼得臉色發白、冷汗連連,我一個愣神,霎時間什麼都想不到了,滿心滿眼,隻看得見他的傷。


15


倏地,馬車停了。


一隻手將車門打開,緊接著,有人半拉半拽,將我們扯了下去。


小少爺一聲痛呼,我連忙扶住他,等他站穩,我才來得及打量身邊圍著的幾個大漢。他們滿身匪氣,然而穿著落魄,手中長刀也髒得很。


對面一雙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們,像是豺狼在盯著自己的獵物。


看見他們,我猛地想起——市井傳聞,景良城的山匪沒被殺幹淨,有一小波逃竄了出來。


「他娘的,這車看著就貴,今兒發了啊兄弟們!」領頭大漢摸著下巴笑,「搜!」


他一聲令下,幾個山匪趕忙跑上去,將車內的銀錢和可換銀錢的東西搜刮一空。


在這幾人行動時,我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們,正要將小少爺護在身後,沒想到他先一步拖著跛腿擋在了我前邊。


顧子丞吞了下口水,很緊張的樣子:「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我一愣,心髒不合時宜地跳快了幾下。


「你會武?」


小少爺低聲道:「不會,但他們看上去隻想求財。既然如此,我們給他們錢,他們應該就會放過我們。」他說著,補充一句,「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丟下你的。」


站在小少爺身後,我看了眼他的側臉。


他嘴唇抿得很緊,臉色發白,很明顯是在害怕。可即便害怕,他還是擋在了我的面前。


他似乎真的想保護我。


「嘀咕什麼呢?!」


領頭的似有不快,他罵罵咧咧,一把扯過顧子丞。


小少爺的腿本就有傷,被他這一拽,險些摔到地上。


我心髒一緊,下意識就想去扶。


然而那領頭的一把扯過他的衣領,將他拎直了,另一隻手也不含糊,一把扯下他腰間的錢袋:「小子,我問你,你身上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嗎?」


「都在這兒了。」顧子丞臉色蒼白,卻強自鎮定,「你想要多少都可以商量,隻要不傷害我們。」


「哦,是嗎?那你可真有錢啊。」領頭的獰笑一聲,突然拽住顧子丞的頭發,「老子最惡心的就是你們這些有錢人!」


顧子丞被迫後仰,他短暫地悶哼之後便一聲不吭,隻眼角餘光擔憂似的瞥了我一眼。


這一眼很快被山匪捕捉。


「喲,先前沒發現,這小娘子還挺好看。」


領頭人一甩手將顧子丞甩到地上。


他摔得很重,還沒爬起來就被另外的人踩住手腳。


這一幕讓我想起許久之前、我還在金銀閣的時候,久違的恐慌在我心尖冒出個頭,我的身體不自覺地開始發冷。


「小美人,這毛都沒長齊的小子有哪兒能看?不如跟了我啊!爺來教教你,什麼叫人間極樂!」


我眼睫一顫,袖子裡的手攥成拳頭,冷眼看著領頭人朝我走來。


四周響起不懷好意的笑聲,唯獨顧子丞,他在看見山匪接近我時,不管不顧地吼起來:「你們不是要錢嗎!你們衝我來,我有錢,要多少都有!你回來!」


領頭的笑得暢快:「嘖,銀子哪兒有美人香啊?」


他一邊說,一邊想摸我的臉。


這時,小少爺拼命掙扎,像一尾缺水的魚:「你別碰她!」


他一邊吼著,一邊不曉得從哪裡來了一身野力氣,竟真掙開束縛撲了過來。可惜他動靜太大,還未靠近,領頭人已經回身拔刀。


「小子找死……唔!」


眼見小少爺危險,我心髒縮緊,幾乎是下意識動了手。


電光石火之間,我卸去他一隻手臂奪來長刀,同時越過他,擋在小少爺身前。


「阿年?你……」


我一手持刀,一邊扶住顧子丞:「站穩。」


「呸!臭娘們,老子今天就扒了你們的皮!」領頭的捂住手臂,面露痛色,隨即暴戾起來,他一聲令下,「上!」


身後有銀光襲來,我連忙將顧子丞推遠,隨即矮身一旋,長刀在手中劃過半輪,斬落最近者的一條手臂。


血光中有嘶吼悽厲,而我神色愈冷,足尖一點回身又是一刀,直劈左側二人。


與打劫為生的落魄山匪相比,戰鬥是我的本能,我幾乎不需多想就能判斷出該怎麼下手。


卻偏偏在這個時候,我的胸腔一疼,腳下也一個失力,險些跪倒。


之前被乞丐欺負卻不願動手,一來是怕暴露行蹤,引來金銀閣的人;二來,如今我沒有解藥,控制不住體內的蠱毒,隻要我動手,便會將它驚醒。


而現在,我體內的蠱蟲蠢蠢欲動。


那是噬心之痛。


利刃破風,我咬牙後仰躲過,將將避開一擊,不料蠱蟲瞬間發作,我疼得渾身發冷,下意識咬住嘴唇,咬出滿口的血氣。


「小心!」


就在我僵直住的時候,小少爺朝我撲來,我剛要回頭看他,就被撲倒在地,而原本砍向我脖頸的長刀,就這樣落在了他的後背。


溫熱的血濺在我側臉,我聽見小少爺隱忍的痛呼,莫名想起九歲那年,我聽見自己手刃了家人的消息時的恐慌感。


我總是把事情弄砸,是不是因為這樣,我才連一個在意的人都留不下?


接下來,我理智盡失,等再回過神,周遭隻剩下我與顧子丞兩個活人。


「阿年,阿年你醒醒!」


在我面前,顧子丞滿臉著急,我輕輕眨眼。


蠱蟲仍在我體內作亂,我強忍著咽下湧到喉頭的血,聲音嘶啞:「你還活著?」


「對啊,我還活著,多虧了阿年。」


或許是被疼痛衝昏了腦子,我一時間什麼也想不到了,隻是捧著他的臉細細看他。他似乎在擔心我,眸中還有幾分心疼,可他什麼也沒說,任由我漫無目的地肆意打量。


「你真的沒事。」我確認之後,不知怎的,忽然就很開心。


「我……」


小少爺似乎還想說什麼,但我猛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體有那麼一瞬間的僵硬。


「阿年。」


他輕輕喚我。


「別說話。」


我隻來得及說完這三個字。


隨後,我便眼前一黑,被發作起來的蠱蟲疼暈了過去。


16


等我再醒來,已是七日之後。


在我昏迷期間,顧子丞的爹娘回來了。


我很意外,顧子丞的阿娘是苗疆人,她看出我身上帶有蠱蟲,但她什麼也沒有說。


軟榻前,我捧著碗藥,而一旁坐著的就是顧子丞的阿娘。


雖然這幾日她總會來看我,但我面對她時,仍然很別扭。


「怎麼不喝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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