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那麼不近人情,工人們空闲之餘闲話幾句也屬正常,她本要離開,卻在對方幾句嘲諷後停下腳步。
正巧這時身後來了個管事的,顧年拉住他:「陳二。」
「少夫人,怎麼?」
「那兩個人,給他們結了這個月的工錢,叫他們往後不用來了。」
陳二一愣:「這?這……少夫人,這可有緣由啊?」
「有。」顧年眼神一冷,「因為,他們惹了我不高興。」
傍晚回到山莊,顧年難得冷著一張臉,沒有片刻放松。
他們怎麼敢叫她的小少爺廢物?他們怎麼敢在背後用那樣的語氣討論他?
顧年低了眼睫,她忽然做了個決定。
她想將自己會的,全都教給小少爺,一遍學不會就教兩遍,兩遍學不會就教五遍,小少爺隻是沒有天賦,太過天真,許多商場上的彎彎繞繞想不明白,但他並不愚笨。隻要態度強硬些,將他逼緊些,總能叫他學會的。
等他成了綏遠山莊名正言順的話事人,便沒有人再敢那樣輕賤他。
14
顧年沒有將自己的計劃與任何人說。
因此,在顧子丞的視角裡,就是好端端的,娘子又對自己擺冷臉了。這一次,他吸取過去的教訓,想問個明白,但顧年依然是什麼也不說,隻每日逼著他學這學那,看各地經營狀況,分析各地優勢劣勢……各種各樣,十分繁雜。
太可怕了。
即便他心裡明白,她叫他學這些也是為自己好,但也還是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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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日沒夜地學習、分析、算數……顧年恨不得他明日就可以獨當一面,但填鴨也沒這麼狠的呀!
小少爺找了昔日同窗,邊喝悶酒邊吐苦水。
同窗聽了半天:「不是我說,她這是不是……嫌棄你啊?」
小少爺也板起了臉。
「我以前就這麼想過,但我娘告訴我別想太多。」
「不是我說,你爹娘這動作,連我都看不明白。」同窗放低了聲音,「我們都在猜,是不是你爹娘對你失望,準備把手裡的東西都給你家那位呢。」
小少爺玩起了酒壺:「給阿年?阿年的確很厲害。」
「不是,你家那麼大的家業,真給一個ƭü₍外人?!」
「她不是外人,她是我娘子。」
「娘子什麼娘子,她都瞧不起你,誰知道等東西全都到手以後,她會做出什麼事情?你別看我家產業沒你家做得大,但這些雞毛蒜皮可一點兒不少!誰不愛錢?誰不想要更多的錢?財產面前,沒幾個純粹的人!我家那三瓜兩棗都爭成這樣。」同窗拍桌,「更何況是你這偌大家業、祖上傳下來的綏遠山莊?!」
小少爺醉得差不多了,話也隻聽進去一半。
他難受地吸了吸鼻子:「她好像的確不大瞧得起我。」
「妻子看不起丈夫?不是,這你能忍?」昔日同窗撺掇著他,「我說,不然你再納一個,納個溫溫柔柔、懂你心意的。」
小少爺皺眉:「我找你是喝酒的,你怎麼說這些奇怪的話?」
「不是,怎麼就奇怪了,這不很正常嗎?」
顧子丞說不出來哪裡不對,但他就是不大舒服,於是醉醺醺站起來:「和你聊不來,我要回家了。」
小少爺的同伴攔住他:「你醉成這樣還回家?不怕你家那位母老虎趁人之危,對你下手——喀,廢了你!」他比出一個「一刀斬下」的手勢,挑眉,「鏟除你這個威脅後,把她這綏遠山莊話事人的名頭給坐實了?」
顧子丞很是不快:「你再這麼說,以後就別與我出來喝酒了,真是叫人不開心。」
說完,他便往外走,不料剛一推開門就看見外邊站著的顧年。
「娘子?你來接我?」
「嗯。」顧年扶住他,對著門內瞪大了眼一臉心虛的男子一頷首。
不等對方反應,顧年便攙著顧子丞離開。
15
將小少爺放在榻上,顧年看著月光下他的臉,忽然生出一陣無力。
她是一隻在籠中長大的囚鳥,隻知天地,卻未見過,自知此生大約是不會有家了,於是向往任何陌生的遠方。她想,若有一日能脫離牢籠,她一定飛得遠遠的。
然而,當她遇見顧子丞,她莫名就不想飛了。
他比遠方更讓她向往,可是,他也比遠方更遠。
即便是天涯海角,隻要她還有一口氣,總能走到的,但她走不進他的心。
她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對他。
明明是想他好的,但她好像隻會讓他不開心。
到底怎麼做才是對的呢?
「顧子丞,若有來世,你能不能也像我愛你這樣,稍稍愛我一天?」
榻上,小少爺醉得厲害,他翻了個身,自夢中短暫地睜開了眼睛。
「阿年?你怎麼在這兒?」
他什麼也沒聽見。
「正準備走。」
「你為什麼要走?你不是我的妻子嗎?你怎麼不和我睡在一處?」
顧年一頓,好像想到了什麼:「我不想趁人之危。」
小少爺歪了歪頭,倏地抱住她的腰。
顧子丞笑著在她腰上蹭蹭:「好細……好香。」
顧年一驚:「你做什麼?!」
「你當然可以,你是我的娘子啊!」
「什麼?」
「我說,娘子。」小少爺眼眸含星,笑得明朗又肆意,「你可以趁人之危。」
16
因為與顧子丞胡鬧一夜,顧年染了風寒。
鋪子裡,她邊看賬邊咳得厲害。
這時陳二端了碗藥過來:「少夫人,仔細身體啊!」
顧年一言不發,端起藥碗一飲而盡。她當然會仔細身體,這個月中她要去近海,至少得在那之前把身子養好才不會耽擱行程。
對了許久,顧年才把賬本放下。
沒想到陳二還在。
「有什麼事兒嗎?」
這段時日,山莊裡有腦子轉得快的,聽信謠言,以為她要架空老莊主,爭權奪勢,於是想投她所好,故意露出站隊的意思。她面上不顯,實則挨個兒把人調離,但她沒想到,鋪子裡的老管事人陳二竟也會有這個想法。
「賣幾個差漏?什麼意思?」
陳二眼珠子打了個轉兒:「少夫人,京中那家鋪子可是肥得流油,若如此這般……你正可以趁機,將它從顧夫人手裡拿過來。」
顧年冷笑一聲:
「倒是勞煩你為我費心。」
陳二笑得討好:「這不是指望著來日,少夫人執掌……」
「行了。」顧年頭疼地打斷他,「此事再議,你先走吧。」
陳二畢竟在顧家多年經營,她不能像打理那些人一般將他處置了,沒個由頭,容易落人話柄,也會寒了人心。
將他打發出去,顧年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並沒有注意到,門外不遠處的顧子丞。
他將話聽了個大概,想到那些「奪權」的傳言,想到昔日同窗話裡話外的意思,小少爺本能地不願相信。
他念著爹娘那句「內外有別」,鼓了鼓氣,一言不發,繼續信她。
17
顧子丞不是不信顧年。
但他想不通為什麼,沒過幾日,顧年便將陳二調去了京中那間鋪子。
顧子丞不知道,顧年明面上是升了陳二的職位,可他的待遇卻比如今差了許多,他去的是賺錢最多的鋪子,擔的卻成了虛職。
這個虛職可有可無,月銀比現在少了近三分之一,甚至說不準哪一日就要被裁,是標準的明升暗降。
陳二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兒得罪了少夫人。
在無人處,他跪在院子裡朝顧年磕頭,但顧年隻是冷眼看他,待他哭得眼淚鼻涕全出來才伸手扶一把。
「你這般年紀跪我,可真是給我折壽了。但調令已經下去,改不了了,若你真那樣不想去京中,也可自行請辭,我綏遠山莊不會虧待老人……這樣,多給你三個月的月銀,可好?」
陳二心底漸冷,不再請求。
顧年也就此離去。
她不知道,在她身後,有一道怨毒的目光追隨了她許久。
18
月中很快就到了,顧年的風寒卻並未痊愈,她常年不生病,一病就病得厲害。
不得已,莊主與夫人替她去了近海。
然而幾日後,風暴來襲,不知為何,航行的船隻出了故障,轉舵不及。
深夜夜色中,海面波濤洶湧,暴雨將船隻掀翻,莊主與夫人就這樣葬在了海裡。
與此同時,綏遠山莊旗下商鋪的老管事陳二被發現曾偷溜上商船,待他被捕,無論如何審問,都隻一句話——
陳二說,是顧年指使他這麼做的。
他說他知道少夫人醉心權錢,但他以為顧年隻是想嚇唬嚇唬莊主與夫人,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少夫人會這樣狠心,竟要了莊主與夫人的命。
一夜之間,流言四起。
所有人都知道了,綏遠山莊的少夫人害死了前莊主與其夫人。
深夜,顧子丞推開顧年的院門。
院中女子模樣憔悴。
顧子丞滿眼血絲:「不是你做的,對不對?」
莊主與夫人對她而言不僅是恩人,甚至真論起來,他們是第一個願意做她家人的人。家人離世,顧年一下子失去了許多反應,像是將靈魂抽離出來,躲在了哪個小角落裡,她突然變得好疲憊,怎麼哭都哭不夠。
但情緒太多太盛,她承載不了,呈現在面上的便是麻木。
她望向顧子丞:「不是。」
又想起那是顧子丞的父母,他一定比自己還難過,於是又擠出兩個字:「節哀。」
「節哀?節哀?!」顧子丞瘋了似的,猛地衝過來,「你隻有這兩個字嗎?你沒有別的想說的?哪怕多解釋幾句?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外邊的人都在怎麼說你?!」
面對這樣的顧子丞,顧年更加無措。
她怔愣許久才找回自己的反應:「不是我做的。」
「他……我沒讓他這麼做。」
顧子丞與她對視許久,忽然又松開。
他形容憔悴,嗓子沙啞:「今日……官府宣你審問,我怕……所以沒有放他們進來。你知道嗎?我聽見有老僕說,我是被你騙傻了。」
顧子丞說著,歪了歪頭:「你是在騙我嗎?」
他這般模樣有些不正常,顧年眼睫微顫:「我沒有。」
「你沒有?真的嗎?如果是真的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