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王。」
少年提著沾滿血的劍,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他眸子裡透著危險的氣息,像一隻暗夜裡的小狼。
少年舔了舔劍上的血,半是認真半是玩味地開口:「照我們北涼的規矩,新王可繼承先王的一切。」
他頓了頓,毫不客氣地盯住我的眼睛:「包括先王的女人。
「你聽懂了嗎,母妃?」
01.
漠北的風比我想象中的還要烈。
我隻是站在這裡,眼睛就已被風沙吹得睜不開。
一路風塵僕僕,原本鮮豔奪目的和親禮服,此刻早已失了光彩。
我想自己現在的模樣應該不比身上的衣服好多少。
「公主莫要見怪。當下正是涼州風沙之季,等過了這些時日,便不會再有這樣的妖風。」
負責安頓我的,是一個老嬤嬤。
她算是中原話說得不錯的北涼人了,不像這殿內其他婢女,隻會喃喃地吐出幾個蹩腳的中原字。
「公主千裡迢迢趕來,為何不多帶幾個貼心的婢子?」
老嬤嬤很是慈祥,今日才見第一面,便已熟絡地和我攀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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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笑,沒有回答。
老嬤嬤看出我的疏離,但她並沒生氣,仍是笑著:「我們北涼有句俗語,心腹不在多,一個頂十個。公主雖然帶的婢子不多,想必也是個頂個地好。」
聞言,我不禁在心底冷笑。隨我入北涼的這些人,別說好生照料我,她們能不給我使暗記,我都已是謝天謝地。
這些宮婢,都是朝中各方勢力安插進來的眼線。我本一個都不想留,已經找借口趕走了大半,如今剩下的這幾個婢子,大都是皇帝和林相的人。
末了,老嬤嬤畢恭畢敬地給我行了一個禮:「奴名烏蘭,公主有任何吩咐,都可隨時喚奴。」
烏蘭退下後,我這才得空細細打量周遭的環境。
北涼不比大夏,外面荒蕪蒼涼不說,就連這殿宇也沒有半點富麗堂皇的影子。
我暗自發笑:ţŭ̀¹難怪,皇帝舍不得真公主入這蠻荒之地。
一想到狗皇帝,我眼底的寒意又深了幾分,刻骨銘心的恨意在心底駭浪翻湧。
我謝清風永生永世都忘不了,謝氏一族滅門時的慘烈。
「謝家無論男女,無論大小,一律斬首。」
我倒在血泊中,做著無謂的掙扎。昂著頭,發狠地望著端坐在高位上的林丞相。
我不明白,隻是不明白,皇上為何會聽信奸佞小人,定下謝氏叛國之罪。
我祖父三朝元老,赤膽忠心,我父親軍功赫赫,戎馬一生。為什麼會落得如此結果?
「謝大將軍,林某來送送你。」
林相端著一杯酒,踏著滿地謝家的鮮血,笑吟吟的,一步一步地向我父親走來。
我怔怔環顧四周,行刑場上,謝家上下百餘人,竟隻剩我與父親兩人。
祖父為保忠心氣節,不願死於佞臣之手,撞柱而亡。母親和哥哥還有餘溫的身體,就堪堪地倒在祖父屍首面前。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劇烈的疼痛啃噬著我的心,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臉上一片溫熱,已經分不清是淚還是血了。
父親披散著發,面如死灰,卻仍是筆直地挺立,剛正不阿的身姿更顯得他無比悲壯。
父親連一個眼神也不屑施舍給林相,他淡淡地開口:「林丞相還不快快動手,好讓謝某早點與家人團聚。」
我聽著父親坦然赴死的言辭,痛得難以自抑,悲愴地喚了聲:「爹爹!」
許是我一直癱倒在血泊裡,父親沒有想到我還活著,聽到我的聲音,一直混沌無光的眼神,這才閃了閃。
「小風,」父親回頭望向我笑,眉眼柔和,像是哄幼時哭鬧的我一樣,「小風別怕,有爹爹在。」
我一瞬間什麼也不怕了,顫顫巍巍地起身,向爹爹那裡踉跄走去。
「哈哈哈,真是父女情深。」林相大笑著,隨即又道,「隻不過,世侄女是有福之人,怕是陪不了謝大將軍的黃泉之路。」
父親一怔,盯著林相的眼睛:「你什麼意思?」
林相玩味一笑:「聖上開恩,免了謝家嫡長女的死罪,特賜恩惠,封為和親公主,秋後嫁於北涼王。」
聞言,父親一直強挺著的身體險些撐不住。
「林甫,你個庶子!」父親從未有過的震怒,讓林相都怔了片刻。
「謝玄,本相救你女兒一命,你竟如此不知好歹。」林相冷冷地笑道。
笑意還未收起,就結結實實地挨了我父親一掌。若不是手銬的束縛,父親的這掌能將林相扇倒在地。
林相緩緩地擦了擦唇角的血,聲音陰冷似毒蠍:「沒錯,謝玄。我就是要殺人誅心,叫你死也不能瞑目。」
大夏苦北涼久矣。
自大夏開國以來,與北涼的戰事就未曾斷絕。到我祖父那一代,北涼更是屢屢侵犯我大夏國土。
好在祖父神武,連破北涼三城,挫了他們不少銳氣。父親從小在祖父的教導下,也是英勇無畏,屢創奇功。我哥更是少年得志,十九歲就被封為小將軍。
人們常說,謝家的娃娃,三歲就會騎馬,十歲就能上戰場。生來便是保家衛國的棟梁。
謝氏祖孫三代,給了北涼不少苦頭吃。我父親曾經生擒過北涼王,讓北涼王受盡屈辱。
「謝大將軍曾經好好款待過北涼王,相信他也定會好好對待你的女兒。」林相的眼神掃向我,笑得很是陰惻。
北涼王的歲數不比我祖父小多少,據說野蠻粗鄙,殘忍無道,又受過我父親的屈辱,我去和親的下場甚至生不如死。
林相此舉,旨在羞辱我父,讓其含恨九泉。
可他低估了我們謝家兒女的骨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是娘親從小就教導我們的道理。
我冷冷地盯著林相,他手一揮:「送謝大將軍上路吧!」
就在執行斬刑的侍衛揮刀之時,我全力衝上去,替父親擋下一刀。
隻有我死在父親前面,他才不會含恨而終。
我衝父親笑,我相信父親懂我眼神裡的意思。
謝家的人,決不苟活。黃泉路上,我陪爹爹。
可我沒想到,因為刀劍一毫的偏差,竟然沒有致命,昏死了數日,我竟醒了過來。
林相得知我醒後,姍姍趕來。惺惺作態的模樣,我如今想來,還是一陣惡寒。
「世侄女醒了?果真是有福之人。」
稱一個被滅門的人為「有福之人」,這諷刺讓我連連作嘔。
「醒了又如何?尋死還不是一瞬間的事?」我早已心如死灰,仿佛一切感官與情緒都被抽離,如今剩下的隻不過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
林相噙著笑:「這可不行。今非昔比,如今聖上已經抹了你謝氏罪女的身份,您現在可是大夏的承意公主,即將和親北涼。怎可輕易尋死呢?」
承意公主。承意,奉承聖意。
多諷刺的稱號,多屈辱的身份。
仇人在前,卻不能手刃;昏君在側,卻無力制衡。
一想到這,我便抑制不住地戰慄,扯得傷口揪心地疼。
「謝大小姐,不,承意公主,」林相笑意加深,「提醒您一句,即便是死,您的屍首也是要運進北涼,任其處置的。」
我望著他,冷冷地笑。
我本萬念俱灰,一心尋死。可如今,我不甘心就這麼帶著謝氏一族的冤屈潦草死去。
血海深仇,怎能不報?
不是要我和親北涼嗎?
好啊。
那我偏要借北涼之手,血刃仇敵。
02.
我要報仇,就要借力。
關鍵是借誰的力?
一路顛簸,我終於在抵達北涼前,權衡好了利弊。
心中的那個人選,也逐漸明晰。
赫連淵,北涼王的第十九個弟弟。
關於北涼皇室的家譜,我們謝家人了解得甚至比自己的家譜還清楚。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這是爹爹常掛在嘴邊的話。
還有一個經常被爹爹掛在嘴邊的,便是這個叫作「赫連淵」的名字。
爹爹總是以此名字鞭策我哥。
在哥哥讀兵法稍有怠慢之際,爹爹總是沉著臉道:「下次ƭüₗ出徵,你還想再中赫連淵的計謀嗎?」
每當這時,哥哥總是面露赭色,不服又吃癟地繼續捧著兵書細細研究。
威風凜凜的小將軍,竟也有如此忌憚的對象?
我哪裡見過哥哥這副模樣,好奇心讓我問了哥哥無數遍:「赫連淵是誰?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
起初哥哥根本不願搭理我,後來被我問煩了,便用一句「蠻夷之人,有什麼可問的」來搪塞我:
「不過是略長我幾歲,盡會用那些陰險之術。」
哥哥氣不過,又補了一句:「有本事正面跟小爺來一仗,看小爺我不把他斬於馬下。」
「兵不厭詐。輸了,是你自己沒本事。」
不知什麼時候,爹爹來到我們身後。
爹爹雖然一生都在與北涼作戰,也痛恨北涼屢屢擾我邊境,可以說與北涼是宿敵了,但他從不會貶低對手,相反他很是欣賞強大的敵人。
「赫連淵也不過二十有八,卻有如此謀略,就算比起北涼王當年,也毫不遜色。有如此勁敵,謝清朗你還不當心?」
哥哥知錯,垂了垂眼眸,不再找託辭。
爹爹難得這般誇一個人,看得出這赫連淵的確有點本事。
要說這位天資卓越的北涼攝政王有什麼不足,恐怕也就隻是他的出身了。
赫連淵的母親是漢人,也是大夏送去和親的無辜女子。
嫁過去的時候,前北涼王已經八十多了。十八歲的少女,遠嫁八十歲的老翁,怎麼想來都是滿滿的屈辱。
「十八新娘八十郎,白發蒼蒼對紅妝。鴛鴦被裡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這件事當時還被編成歌謠,在街頭巷尾傳唱多年。小孩子不懂詞裡的心酸,隻覺音調朗朗上口,總愛哼上幾句。
我小的時候,也曾跟著其他孩子哼唱過。剛被爹爹聽見,就挨了一頓斥責:
「此事乃我大夏之辱!」
爹爹痛心疾首:「這場仗我大夏勝利在望,不知皇上為何偏偏叫停。用和親之舉,能換得幾時安寧?還白白耽誤人家姑娘一生。
「隻願我謝玄,盡自己殘生,給大夏打出一個安定的天下,讓大夏永無和親。」
讓大夏永無和親。
父親的鴻鵠之志還沒來得及實現,就已被奸人所害,含冤而終。
更諷刺的是,父親一生痛恨和親,怎能料到自己唯一的女兒最終也走上了這條路。
在我懂事之後,很是心疼這歌謠裡和親的女子,唏噓感嘆過她悲慘的命運。如今看來,自己的處境並不比她好幾分。
當今的北涼王,雖然不像前北涼王那樣是八十老翁,但也已經年過花甲。
要我委身於同祖父一般大的人,我著實做不到。
所以我將目光投向了赫連淵。
隻要他能救我幫我,我就助他登上北涼皇位。
早就聽聞,雖然攝政王天賦異稟,驚才豔豔,但身上終究流著一半漢人的血。
雖說北涼不僅遵從「父死子繼」,也容許「兄終弟及」,但有著漢人血統的赫連淵,要想繼位,卻也是困難重重。
像他這樣的野心家,倘若想用一些流血的手段登上王位,我不介意助他一臂之力。
利益至上,各取所需。
03.
我想見赫連淵,並不是一件易事。
在和親隊伍浩浩蕩蕩地進入北涼之後,理應北涼王親自接見,北涼皇室列陣相迎,以示北涼對大夏的誠意。
但是很顯然,北涼不屑給大夏顏面。
自從皇帝奪了謝家兵權後,大夏節節敗退,屢戰屢敗,邊疆的城池已經割得差不多了。
此次和親,可不是北涼向大夏示好,而是大夏向北涼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