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春風樓的娼女,被丟在門口等死時,被一個窮書生救了。
我逗他要以身相許,他驚慌擺手。
他說,他有指腹為婚的心上人,隻待聘金攢夠,便去求娶。
後來,他被心上人害死了。
我埋了他,邊埋邊罵:
「蠢死了,那一看就是個壞女人,偏你這個傻子看不出來!」
黃土一抔,嗩吶震天。
我重回青樓,艷幟高張。
聽說那傻子的心上人,正要嫁入高門呢。
1
重回青樓,艷幟高張那日,春風樓老鴇問我是不是還用以前的花名。
我垂下眼眸,應了聲好。
龜公利索地將刻有我名字的木牌掛上去。
相思兩個字,勾連縈帶,媚態橫生。
出生時,娘望著簸箕裡的豆子,給我取名紅豆。
後來娘跑了,賭坊老板當著爹的面,將我賣到春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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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裡的琴師念過幾年書。
他說紅豆俗氣,不如改作相思。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鴇母眼睛一亮,拍手稱好。
相思,相思。
娼女能倚仗的,不就是恩客們一縷若有似無的相思嗎?
街外鑼鼓喧天,是蕭家的迎親隊伍。
我盯著大紅喜轎,一言不發。
魏紫倚著橫欄,手裡的帕子甩來甩去:
「當初你若是從了蕭二,今日的風光本該有你一份。」
我抽過她的帕子,擦了擦嘴角,隨手丟到地上。
現在也不晚。
我相思想要的東西,別人搶不走。
2
蕭家二公子娶親,流水席擺了三天三夜。
人人都說,新婦容色嬌艷,深得蕭二公子的喜歡。
我把玩著手中酒杯:「怎麼,那新婦沈氏比我還美嗎?」
滔滔不絕的恩客一愣,面上掛上討好的笑:
「自然不如。相思姑娘容色無雙,莫說咱們金陵城裡,便是放眼京城,也是拔尖的美人,沈家小姐如何比得?」
「隻是沈家小姐是良家女,不好跟相思姑娘作比。」
我嗤笑一聲,仰頭喝盡杯中酒。
說什麼不好作比。
隻怕心裡在笑我,一個娼女,如何有臉跟沈家嫡女作比。
這就是歡場裡的男人。
嘴上巴結,將你捧成雲間月。
內心鄙棄,把你踩成腳底泥。
沒有人比他們更在意良家和娼女的身份。
恩客見我一杯杯灌酒,得寸進尺。
湊上前來要與我交杯。
就在這時,門猛地推開。
挾風帶雪,瞬間吹散一屋子暖玉溫香的旖旎。
蕭雲起站在門口,面沉如水。
想是走得急促,黑色大氅上還落著未化的雪。
活閻王一露面,房中人匆忙賠著笑退了出去。
方才還推杯換盞熱鬧非凡的房內,轉瞬冷清下來。
沒人願意為了一個娼女,得罪聲勢顯赫的定遠侯府。
蕭雲起捏起我的下巴,眉眼沉沉壓下來:
「特意派龜公到我府上送信。」
「相思,你這是……知道悔了?」
仿佛被嗜血的猛獸盯住,我汗毛豎起,皮膚起了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每一根頭發絲都在叫囂著遠離。
一年前噩夢般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來。
同樣在這個房間裡,我血肉模糊地趴在他腳邊。
背上滿是鞭子留下的猙獰血痕。
他腳踩官靴,踏在我的背上,一點點用力:
「一個娼女,竟連我定遠侯府的門第都瞧不上了。」
「相思,我最後問你一次,你入不入府?」
蕭雲起自小習武,弓馬嫻熟,力氣遠勝尋常男子。
惱羞成怒下,一頓軟鞭抽去我半條性命。
靴底的塵土與泥沙混著雪水流入傷口,火辣辣得疼。
十根精心養護的指甲,在方才的亂摳亂劃中,盡數折斷。
「從了吧相思,你就從了吧。」
就連向來跟我不對付的魏紫,都縮著脖子,哆嗦著勸我。
一貫喜歡陰陽怪氣的語調裡,罕見地帶上了哭音。
可比背上傷口更疼的,是胸口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那是多年積鬱之氣,發出的不平之鳴。
一入娼門,從父母親緣到身份姓名,我什麼都沒有了。
若是連最後的自由與驕傲也沒了,活著也沒甚意思。
我再卑微,也不是無知無覺的爛泥。
他侯府公子是高貴,管得著我生,還管得著我死嗎?
我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嗤笑出聲:
「蕭二公子,歡場也講究個你情我願。」
「你這麼氣急敗壞,不會是真的愛上我了吧?」
兩年相知,我了解蕭二。
顏面大過天。
便是對我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也被這句話強行切斷了。
蕭雲起怒氣沖沖翻身上馬,手中馬鞭一揚,冷冰冰丟下一句:
「將她丟出樓子,慢慢熬著,誰敢給她請大夫,我宰了誰!」
我迎上蕭雲起審視的目光,忽地眉眼一彎。
貓一樣柔順地蹭了蹭他的手掌:「是,我悔了。」
「我願入侯府。」
3
夜裡下了場雪。
都說雪落無聲,其實雪大了,是有簌簌聲的。
這是我被老鴇丟在門前石階上等死的時候,腦海中閃過的唯一念頭。
身下的石階冰冰涼涼,緩解了背上火燒火燎的疼。
我閉上眼,幾乎是安詳地等待著死亡。
反正這世上,本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意識昏沉間,耳畔有人喊姑娘。
我本不想理會,等著他自己離開。
可我低估了這煩人精的耐性。
那人竟陰魂不散地一直在我耳邊絮叨。
我氣得咬牙。
隻恨老天待我不公。
活著時身不由己便罷了,連死都不得清靜。
怒氣上頭,本已渙散的意識憤憤然積聚到一起,我猛地睜開眼:
「滾遠點。」
話沖出口,我不由愣了愣。
眼前書生一身尋常的青衣夾襖,洗得極幹凈。
腋下夾著幾卷畫筒。
飛雪漫天,紅塵破敗。
他出現在我眼前,青竹般蕭然靜立。
眼神中含著關切。
早知這人長得這麼好看,我就吼得小聲點了。
對於美人,我向來願意多一點點包容。
隻不過,我都要死了,他就讓我一回吧。
愣神間,身上忽地一暖。
那人竟脫下了身上的夾襖,蓋在我身上。
我盯著他如玉的側臉,忽地起了逗弄的心思:
「我身染花柳,你這夾襖不想要了?」
書生一愣,為難地皺起眉頭。
我心中冷笑。
忽見他展顏一笑:「若是如此,便不能留姑娘一人在此了。」
「在下家在城南,若姑娘不嫌棄,便隨我到寒舍養病吧。」
4
泱泱大雪裡,我伏在書生背上。
背後的鞭傷遭寒風一吹,如刀割一般。
我下意識咬緊唇,不發出一絲聲響。
剛進春風樓的時候,我總哭。
想,想那個不堪生活重負,拋下我跟人遠走的娘。
恨,恨那個日夜流連賭坊,不惜賣女也要賭的爹。
怨,怨老鴇鐵石心腸,不顧我苦苦哀求,硬是逼良為娼。
怕,怕自己往後的人生,跟樓裡的姑娘一樣,待人老珠黃,一卷破草席,扔到城郊亂葬崗。
後來桑媽媽嫌我哭得晦氣,將我關在柴房裡,三日未給水米。
隻給我留了隻活蹦亂跳的兔子。
她說:「要尋死就痛快點,若還想活,就拿出點狠勁來,我春風樓不養哭哭啼啼的廢物。」
沉重的鐵鏈鎖住房門,昏暗的柴房裡隻剩下我和那隻名叫妙妙的白兔。
那是樓裡的姚黃姑娘養的。
她想脫籍,桑媽媽很不高興。
妙妙被養得很親人,溫順地來聞我的手。
三瓣嘴聳動,鼻尖濕漉漉的。
我摸摸它光滑的皮毛,抱膝縮在墻角,默默垂淚。
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無米無水兩晝夜後,我屈服了。
饑餓的感覺並不好受。
腹中仿佛有團火在燃燒,將五臟六腑都揪在一起。
我拼命拍打著柴房的木門,嘶聲嚷著我錯了。
門外龜奴嘻嘻哈哈,骰子搖動的聲音叮啷作響。
他們聽得見,可他們不理會。
夜色再次降臨,我蜷縮在地上,再一次從昏沉中醒來。
看守的龜公早被鴇母叫去前樓忙活。
夜裡,正是春風樓生意最好的時候。
絲竹管弦伴著調笑聲,隱隱傳入後院。
我想象著前樓裡的各色珍饈,腹中咕嚕聲悶雷般響起。
一束月光順著柴門縫隙擠進來。
正照在圓滾滾的妙妙身上。
它背對著我蹲在墻角,正在吃墻縫裡探出的野草。
這一瞬,我突然福至心靈,明白了桑媽媽的用意。
我咽了咽口水,嘴裡輕輕喚道:
「妙妙,來,快來姐姐這兒。」
第三日傍晚,鎖鏈當啷落地。
柴門吱呀一聲推開。
桑媽媽盯著我腳邊帶血的皮毛,滿意地笑了笑。
「姑娘終於長進了。」
我昂首走出柴門。
姚黃哭著撲向我,巴掌狠狠甩在我臉上。
我揚手抽了回去。
柴房的經歷教我懂得一個道理——
春風樓裡,沒人在乎眼淚。
要想活得好,就得拼命往上爬。
誰讓姚黃自己不爭氣,做不到花魁?
若妙妙的主子是魏紫,隻怕桑媽媽恨不得把它供起來。
從那以後,我如開了竅般,短短幾年,便力壓昔日頭牌魏紫,成了春風樓的新任魁首。
金陵城裡都傳,春風樓的相思姑娘風情萬種,人前千面。
可他們說得不對。
因為千面之中,沒有哭臉。
春風樓,不相信眼淚。
金陵城也是。
所以我學乖了。
越痛苦,就笑得越燦爛。
於是,我對著書生的耳朵輕吹了口氣,眉眼一彎,語調妖嬈: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如……我以身相許?」
書生打了個趔趄,耳朵騰地紅了。
他結結巴巴:「姑……姑娘莫要開玩笑,在下已有未婚妻。」
「她有我美嗎?」
書生正色道:「在我心中,她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我撇撇嘴。
我不信這世上,還有我相思比不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