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在春風樓見過形形色色的男人,可從沒見過比賀西洲更奇怪的人。
明明是個讀書人,書畫皆精。
卻從不在書桌前多做停留。
卯時起,練半個時辰的字,讀半個時辰書,一天的課業就結束了。
泥爐小火煨著老湯,他忙忙活活,搟皮剁餡。
匆匆吃過幾口,便推著小推車出門賣餛飩。
皮薄餡大的雞湯餛飩,別人攤上賣五文,他隻賣三文。
我笑他不會做生意。
他並不辯駁。
撒上一把蔥花,將熱騰騰的餛飩端給巷子裡的熟客。
手在帷裳上擦了擦。
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們狼吞虎咽。
湯鍋裡白霧裊裊騰起,他的聲音影影綽綽。
「討生活不容易,賣得貴了,他們就不舍得吃了。」
我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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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風樓裡,我學的都是如何踩著別人的頭往上爬。
能入春風樓的,都有幾分好顏色。
可魁首隻有一個。
娼女身份低賤,生死都握在別人手裡。
要想活下去,活得體面點,就得站到高處。
桑媽媽誇我有股子孤注一擲的狠勁。
寧可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我捏著玉盞,心中冷笑。
樓裡隔幾日,就要從後門抬出去幾個姑娘。
我若不爭,指不定哪一日抬出去的,便是我。
同情心這種東西,向來被我視為累贅。
可或許細柳巷子的生活太過安逸,沒了樓子裡那種朝不保夕的危機感。
我看著穿著破舊夾襖的食客們,端著碗咕嚕咕嚕連湯帶水地吃幹凈。
隨後拍拍肚皮,心滿意足地頂著寒風去上工的樣子。
竟鬼使神差地覺得賀西洲的話有些道理。
於是次日,我起了個大早,將頭發包起,在他驚訝的目光中走進廚房。
讓人惱怒的是,這樣便宜的價格,竟還有人賴賬。
當巷子口賣香燭的老鄭,第三次腆著臉說要賒賬時。
我眉毛一豎,丟下手中的抹布就要發作。
卻被賀西洲不動聲色地拉住。
他盛了滿滿一碗餛飩,還額外撒上些蔥花。
我切的蔥花!
收攤的時候,我仍氣鼓鼓地坐在攤子後。
一句話也不想說。
賀西洲無奈地笑笑。
變戲法似地從推車上摸出一串糖葫蘆。
冰糖剔透,果子紅艷。
我輕哼一聲。
休想用一串便宜的糖果子收買我。
心裡這樣想著,手卻實誠地一把奪過。
對著果子憤憤地一口咬下。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綻開。
賀西洲有條不紊地收著攤子:
「我剛到細柳巷子那會兒,不過六七歲,因為想家,日日坐在巷子口哭鬧。」
「哭得最狠的時候,氣都閉過去了,是鄭大叔丟下攤子,抱著我一路跑到醫館,撿回一條命。」
「這兩年香燭生意不好做,他也是沒辦法。」
我咀嚼的動作慢下來。
等到老鄭頭神情訕訕,第四次前來賒賬時。
我沉著臉給他舀了滿滿一碗餛飩。
老鄭頭吞吞口水,滿臉討好:
「閨女,能不能多撒點蔥花?」
我瞪他一眼,氣咻咻地又灑上一大把蔥花。
賀西洲輕咳一聲,手攥成拳放在嘴邊。
眼角眉梢都帶著笑。
6
細柳巷子的生活,平靜悠長。
日光遊走在它細窄的巷子裡,時間像溪流一樣靜靜淌。
不賣餛飩的下午,賀西洲也不進書房。
不是翻翻菜圃修修圍欄,就是撒把谷子喂喂雞。
就坐在院子裡,低頭拿著把刻刀雕木頭。
院子裡的小黃狗安靜地趴在他的腳邊。
我坐在廊下曬太陽。
回春堂的張大夫說我氣虛,這樣有助於傷勢恢復。
冬日暖陽灑在臉上。
既溫暖又陌生。
我張開五指,常年不見日光的皮膚白得像玉一樣。
春風樓裡的姑娘,尋常是見不著太陽的。
一來,為著養出一身雪膚。
二來,黑夜才是屬於歡場的時光。
我閉上眼睛,靜靜感受久違的日光溫暖。
耳邊傳來規律的哧哧削木頭的聲音。
賀西洲又在雕木頭了。
削木聲止,我好奇地伸長脖子。
隻見一隻面目模糊物種難辨的動物。
似狗非狗,似豬非豬。
我嫌棄地嘖了一聲。
看他全身貫注那架勢,還以為魯班在世呢。
賀西洲吹了吹多餘的木屑,望著手中成形的四不像,不由啞然失笑。
我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刻刀。
拿起他腳邊的一塊原木,熟練地刨削起來。
我那不爭氣的爹,從前是鄉裡小有名氣的木匠師傅。
我從小耳濡目染,也曾玩過幾年木頭。
若不是他染上天殺的賭癮,
我們一家本該活得和和美美。
想到這裡,我突然興致索然。
丟了手裡的刻刀,將照著阿黃模樣刻好的木狗扔到一旁看怔了的賀西洲懷裡。
他又驚又喜,連連誇贊:
「相思姑娘,想不到你竟有這樣的好手藝。」
「阿黃,你瞧,這是你相思姐姐送你的。」
我表情嫌棄。
誰是這黃毛狗的姐姐!
阿黃呼哧呼哧地吐著舌頭,毛茸茸的尾巴蹭著我的腿。
暖烘烘的。
我輕輕哼了聲。
沒有把腿挪開。
7
早上醒來的時候,雪已經停了。
我披著狐裘去後院看阿黃。
說來奇怪,在細柳巷子的時候,穿的是粗布夾襖,裡面攏共沒有幾兩棉花,卻不覺得冷。
如今回到這燒著紅羅炭的春風樓,倒嬌氣起來。
連這價值百金的白狐裘也不能讓我暖起來。
阿黃被安置在有暖爐的房間裡,有專人照料。
春風樓有一點好處,將拜高踩低發揮到極致。
隻要主子有價值,雞犬也能跟著升天。
阿黃縮在墻角,對周圍人很是警惕。
見我來了才搖著尾巴迎上來。
隻是仍不肯吃東西。
我蹲下身,輕輕捏了捏它的耳朵。
「阿黃,你也想他了嗎?」
阿黃安靜地將毛茸茸的頭擱在我膝上。
黑汪汪的眼睛,像是氤氳著一層水霧。
我拿手遮住它的眼睛,低聲呢喃:
「別這樣看我,我會哭的。」
「可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
8
蕭雲起對這場迎妾禮看得格外重。
明珠錦緞流水一樣地送進春風樓。
桑媽媽笑得合不攏嘴。
一邊為我上妝,一邊誇我是樓裡最有福氣的姑娘。
「姑娘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倔,過了今夜,就是二公子的正經妾室了,往後可得好好改改這性子。
依我看,二公子對姑娘有真心,自姑娘消失後,二公子派了好些人去找,差點把我這春風樓給砸了。說起來,姑娘這段時日究竟去了哪裡?定遠侯府的侍衛們連城外的莊子都找了,都沒尋到姑娘的蹤跡。」
我望著鏡子裡那張明艷得有些陌生的臉,勾了勾唇:
「哪也沒去,欠了些人情,在街邊幫人賣餛飩呢。」
眾人一愣,紛紛笑起來。
「姑娘真會說笑,誰不知道姑娘十指不沾陽春水,最金貴不過。」
「想當初,二公子出一匣子明珠,讓姑娘給他煮碗湯面,姑娘都直接轉身走人,怎麼可能去賣餛飩呢。」
「嘿,也得虧是二公子對姑娘情深,才不生氣,換作旁人,早被拉出去打殺了。」
我懶得再聽,揚了揚手:「桑媽媽,我要吃餛飩。」
桑媽媽一愣,連聲應下:
「東街新開的那家餛飩攤子,皮薄餡大,味道極好,我這就讓人給姑娘買。」
我搖搖頭:「不,我要吃城南細柳巷子的。」
桑媽媽有些遲疑:
「城南是下九流待的地方,東西也不知道幹不幹凈,姑娘是個金貴人,別吃壞了肚子,耽誤了喜事。」
我迎著她的目光,一字一頓:「我就是要吃細柳巷子的餛飩。」
餛飩到底是沒買來。
我並不意外。
龜公跑得氣喘籲籲:「姑娘,我打聽過了,細柳巷子裡原有一家餛飩攤,是個書生開的,隻是現在沒了。」
「聽說那書生前些時日不慎落水而亡,餛飩攤也就不開了。」
我垂下眸子:「那個書生,他叫什麼?」
龜公一愣,結結巴巴:「好像是姓賀,叫賀……賀什麼來著。」
賀西洲。
我在心裡默默補充。
其實我早知道餛飩買不到。
畢竟,做餛飩的人是我親手埋的。
但出嫁前,突然很想從別人口中再聽一聽他的名字。
那是他在世上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痕跡。
隻可惜,春風樓的龜公,能將每一個富貴門庭裡的小廝姓名牢記於心,卻對一個街頭賣餛飩的清貧書生過耳即忘。
眼見我神情不虞,龜公生怕桑媽媽怪他辦事不利,搜腸刮肚,終於想起一樁事:
「說來那書生也是命苦,要是沒有那樁意外,今日原準備成親呢,街坊鄰居都通知了,沒想到人說沒就沒了。那個新娘子,聽說是他不知從哪裡救回去的孤女,花光家底才將人救醒,結果書生一出事,她就卷了東西跑了個沒影。街上的人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那樣忘恩負義的女人,配不上書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