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裡透出一絲難過:「姑娘,我身上錢財不多,這些錢你先拿去用,回春堂的張大夫,神醫妙手,你去找他瞧瞧,或許會有轉機。若是錢不夠,你再回來找我們,我和相思都會幫你。你不要自暴自棄,作踐自己。有錯的是這吃人的世道,不是你。」
姚黃的眼中忽地蒙上一層水霧。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賀西洲,強笑著掂了掂手裡的錢袋:
「切,真沒意思!本來我瞧這姑娘貌美,心生妒意,就想潑她一盆臟水玩玩,誰知你卻不上當,當真無趣!」
食客們紛紛喝罵:「呸,好生不要臉的娼女,果然下賤,竟然血口噴人,汙蔑良家,害我們險些誤會了相思姑娘。」
「就說嘛,相思姑娘平日看著就是個好的,怎麼也不像她說的娼女。」
矛頭對準姚黃,閉口不提方才對我的斥罵。
姚黃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眼。
這一眼悽婉哀艷,像一朵行將凋零卻仍努力吐艷的花。
她緊緊握著賀西洲的錢袋,在一片罵聲裡努力地挺直腰背,轉身離開。
收攤回家的路上,賀西洲一言不發,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坐在車頭,身下車輪骨碌碌,心思上下沉浮。
方才被他握住的手腕,突然存在感極強。
橫放在腿上不自在,垂在腰間也不得勁。
我隻好擎在半空,默默盯著它發呆。
這靜默一直持續到晚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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擠在小桌上吃飯時,賀西洲突然開口。
不知是不是因為坐在灶火旁,半邊耳朵通紅。
他偏過頭,目光落在酣睡的阿黃身上,話卻是對我說的:
「實在抱歉,今日事出突然,我未徵得你同意,便當眾說你是我未過門的娘子。方才岑大嬸來問我,我才知曉巷子裡傳開了。」
「女兒家名節要緊,你……你若是聽到閑言碎語,不必困擾,等過幾日,我會想法子澄清,還你清白。」
大概是灶火太旺,我的臉居然也有些燙。
「若是……我同意呢?」
話在舌尖滾了幾圈,始終未敢出口。
當初被他撿回來,伏在他背上能輕易地出口調侃,可要我以身相許?
如今喉嚨裡卻像堵了團棉花。
喑喑啞啞,怎麼也發不了聲。
爐灶裡的柴火燒得噼啪作響,竟成了這方小天地裡唯一的聲響。
我有些惱。
真是越活越回去。
眼見他要起身回房,我眼一閉,心一橫:
「賀西洲,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說了要娶我,那便不能反悔!你要是反悔,我…我就出去說你始亂終棄,我還要……」
「不反悔。」
我話被打斷,不由一愣。
他看著我,神色有些羞赧,聲音卻一如既往地溫和堅定,令人心安:
「我不反悔,相思,你也不要反悔。」
22
日子一天天過去,時間的流逝於我已經沒有意義。
身邊的伺候的面孔換了一撥又一撥,我渾不在意。
春花秋月,冬雪夏雨,我心無波瀾。
這天地間的黑與白,在我眼中不過是日升月落,四時更替。
我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護住賀西洲的屍骨。
我已經害死他,不能再害他屍骨無存,成為天地間遊蕩的一抹孤魂。
不知那一天開始,定遠侯府裡開始張燈結彩。
聽下人們說,蕭雲起要娶親了。
這次娶的是崔家四房的二小姐,婚期定在九月初七。
我不在意地摸出魚餌喂魚,心裡想著時間過得真快。
一眨眼的功夫,手指長的小魚,長得比桌上的玉鎮尺都長了。
夜裡,久未露面的蕭雲起再次踏入垂香榭。
他隻說了兩句話。
「你想要賀西洲的屍骨嗎?」
「嫁給我,我就將它還給你。」
蕭雲起是個好獵手,懂得如何一擊斃命。
賀西洲像支好用的箭,無論從誰手裡射出,無論從什麼角度射來,都會正中我的死穴。
在他面前,所有的底線都不再是底線。
送我入崔府的時候,蕭雲起附在我耳邊:
「相思,你若是因為姓賀的不嫌棄你身份,許諾你明媒正娶,而心儀於他,那你看清楚了,我也做得到。我定遠侯府的二夫人,怎麼著也比那蓬門小戶的貧家娘子要有分量得多。」
「從前我酒後醉言,說娶你為妻,如今我來兌現了。相思,忘掉他,以後的日子我們好好過。」
我垂下眼睫,遮住眼裡的不屑。
前朝的知府管不到今朝的縣令。
過了期的諾言,即使兌換,也失去了效力。
……
崔家販茶起家,是金陵有名的商賈人家。
江南一帶,茶商巨賈不少,崔家雖家業不小,卻也不能算其中翹楚。
然而前段時間,崔家出乎意料地打敗一眾茶商,拿下了朝廷的茶引,成了皇商。
與此同時,崔家四房悄然多出一位從蜀地外祖家休養歸來的二小姐。
按崔家族譜的記載,名為令宜。
就這樣,我從娼女相思變成了崔家四房的嫡小姐,崔令宜。
不日將鳳冠霞帔嫁入定遠侯府,成為蕭雲起的續弦。
崔家上下把我當作得罪不得的貴客,單獨闢出一個獨門小院,供我居住。
還專門採買了幾個丫鬟,聽我使喚。
其中一個叫蕓豆的,手腳格外麻利,人也機靈,被我調在身邊。
一日我忘帶帕子,蕓豆忙從懷裡掏出一方簇新的遞過來。
我一眼掃過去,不由一怔。
帕子角繡著三顆紅豆。
自來帕子上繡的多是蘭花修竹,或是鴛鴦比翼。
少有人繡紅豆。
物以稀為貴,紅豆卻廉價得很。
十幾文銅板就能買一袋,連窮苦人家都能吃上幾碗,實在登不得臺面。
可娘愛繡。
小時候我的每條帕子,每件衣裳上都有三顆紅豆。
娘說,一顆是我,一顆是爹,一顆是她。
紅豆寄相思呢。
寓意又好,又能果腹,是個難得的好東西。
我盯著帕子,忽地抬眸一笑:
「蕓豆,你以前說……你家中幾口人來著?」
蕓豆是自己賣身入府的。
賣身的銀子她一文沒留,都送回了家裡。
她說她小時候生了重病,被生身父母丟在路邊等死。
野狗繞著她轉啊轉,她以為自己死定了。
誰知上天垂憐,一對趕路的夫妻恰巧路過,將她救了下來,還花盡積蓄給她治病。
她病愈後,就給自己改了名字。
「為什麼要叫蕓豆呢?」
她笑了笑:「我娘以前有個閨女叫紅豆,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分開了,娘很想她,夜裡常常哭醒,從小到大,給我做的衣裳帕子上都繡著紅豆。」
「娘給了我一條命,我很想為她做些什麼,我自知代替不了紅豆,那便取個臨近的吧,能稍解她一半憂思也好。
綠豆實在難聽,索性就叫了蕓豆。」
我摩挲著帕子,靜了半晌:
「既然她待你如此好,你又為何賣身入府?」
蕓豆苦笑:「開春的時候,爹生了場重病,幹不了活計,日日往藥鋪子送錢,家裡積蓄很快見了底,藥錢全落在娘一個人身上。」
「娘白日給人浣衣,夜裡在燈下繡花,眼睛都快熬壞了。我沒念過書,卻也知道知恩圖報的道理,爹娘把我養這麼大,待我像親閨女一樣,如今家裡遇了難事,我不能什麼都不做,思來想去,賣身給的銀子最多。」
「正好崔府採買丫鬟,我就來了。也是我運氣好,碰見姑娘這樣心善的主子。」
我默了默:「你爹……對她好嗎?」
「她?姑娘是說我娘嗎?」
蕓豆綻開笑臉:「好呀!爹生病前對我娘可好了,家裡什麼活都搶著幹,娘思念紅豆傷心的時候,爹就在一旁想法子逗她開心,下工後還總順路捎些娘愛吃的東西,娘常責備爹亂花錢,爹卻說他賺錢就是為了讓娘過上好日子的。」
「不怕姑娘笑話,我常想,以後我找的郎婿,不需要多有錢,也不需要長得多俊,隻要是真心待我好,有爹對娘一半的體貼,我就知足了。」
「不過姑娘這樣的天仙人物,自是跟我們不一樣的,要找便要找個樣樣俱全的。」
「聽聞姑娘要嫁的定遠侯公子英俊瀟灑,年少有為,是咱們金陵城裡一等一的人物,也虧得是那樣的人,才不辱沒姑娘品貌呢。」
我哦了一聲,將帕子疊了三疊,仔細收了起來。
……
我從崔家四房太太手裡要來了蕓豆的身契,將她送出府。
下馬車的時候,我額外給了她一袋金瓜子。
蕓豆撲通跪在地上,給我磕了三個實心響頭:
「姑娘大恩大德,蕓豆永記於心,日後定然在家裡為姑娘供一個長生牌位,祈求上天保佑姑娘福壽雙全。」
我淡淡笑了笑:「長生牌位便不必了,長壽於我未必是件好事。」
「你若真想謝我,就為我在寺裡供一盞長明燈吧。」
「姑娘要祭拜誰嗎?」
「一位故人。我現下不太方便去寺廟,你若有心,就替我去一趟,他的名字……我放在那袋子裡了。」
「姑娘放心!我明日便去。」
不遠處傳來狗吠聲,我抬眼望過去,身子悄無聲息地縮回馬車:
「快回去吧,你娘出來迎你了。」
蕓豆哎了一聲,從地上爬起來,向家的方向跑去。
我將馬車簾子掀開一條縫。
娘張開手臂,抱著蕓豆又拍又打,又哭又笑。
她滄桑許多。
鬢角生了華發,眼角也有了歲月的痕跡。
但歲月也有些帶不走的東西。
比如她笑起來時眼睛依然會彎成兩道月牙。
又比如她依然愛穿藍色撒花褲子。
許是蕓豆對她說了什麼,她望過來,似乎要走上前親自道謝。
我默默放下車簾:「走罷,回府。」
小時候不懂,一心怨恨她拋下我。
長大了逐漸明白——
娘這一聲稱呼,圈住兩個人。
她在成為我娘之前,先得是她自己。
沒有誰非得為誰犧牲全部,即便是娘,也有選擇保全自己的權利。
兩個人的沼澤,誰也救不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