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是拉著不肯放手,隻會一起葬身泥淖。
倒不如,能脫身一個是一個。
何況那樣未卜的前途,誰也不知道前方等著的是什麼。
或許是一線生機,或許是全然毀滅。
她願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卻不敢押上我的性命。
我摩挲著手中的帕子。
那三顆紅豆陣腳細密,特意選的上好的紅絲線。
——為了更接近紅豆本身的顏色。
這等絲線,想必對那樣窮苦的家庭,是一項本可以省掉的奢侈開支。
可她還是不計成本地買了,她選的那個男人也縱容了。
無論是出於愧疚還是思念,或者兼而有之。
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我曾將心墮入無間煉獄,見周圍都是修羅惡鬼。
啖肉嗜血,滿腹算計,未有半刻遲疑。
誰知風雪夜驚鴻一瞥,偶見人間佛陀。
從此生了血肉,長了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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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會了疼痛,也懂得了原諒。
車輪滾滾向前,我掀開車簾。
村莊前隻剩兩個小小的人影,看不清臉。
我揮了揮手。
向她做最初的、也是最後的道別。
從此天涯路遠,各自珍重。
不必再掛念。
23
九月初七,宜嫁娶。
定遠侯府二公子迎娶崔家小姐。
高頭大馬,十裡紅妝,引來半城圍觀。
拜堂的時候,蕭雲起在我耳邊輕笑:
「相思,今日這場面你可滿意?莫說是娼女,便是高門貴女也就這個排場了。」
「為你,我可算費盡心機,往後你可不許再惦念旁人。」
鮮紅的蓋頭下,我無聲垂眸,晃了晃手中的牽紅,以作回應。
我被喜娘帶入新房。
秋梧院因為沈靜檀的死,被侯夫人視為不祥,已經封了起來。
相隔不遠的掬雪閣被啟為正院。
夜風習習,竹林一片簌簌聲。
偌大的新房裡,一片安靜。
桌上龍鳳喜燭高燃,鎏金盤上放著五色喜餅。
還有一壺合巹酒,並一對小巧的白玉盞。
蕭雲起用喜秤挑開蓋頭,眼神裡現出幾分驚艷,幾分懷念。
「相思,當年春風樓初相見,我就認定你是我的人。滿樓的姑娘都在乞憐我的垂青,隻有你透著股高高在上的滿不在乎。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眼神裡有野性,桀驁不馴,讓人想起漠北的鷹。」
「而我,恰好喜歡馴服。其實那天鞭打你之後我就後悔了,天未明我就奔馬趕回春風樓,可是你已經不在了。」
「那幾日天寒地凍,我不眠不休,縱馬踏遍整座金陵城,卻始終尋不到你的蹤影。」
「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你在我心裡的分量。我一度以為你已經死了,整個人心灰意冷,整日以酒為伴,頹喪度日,直到有人告訴我,在城南一個餛飩攤上,見到一個人像你。」
「我雖然心中篤定那人絕不可能是你,卻還是忍不住備馬去了城南。在那裡,我看見了你。一個跟以前全然不一樣的你。」
「你在對著那些從前根本看都不看一眼的人笑,發自真心的笑,像一個未經世事的普通人家的姑娘。相思,你眼裡的野性沒有了。我的小鷹不見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你身邊的那個男人。」
我眼波顫了顫。
就是在那裡,蕭雲起對賀西洲生出了殺意。
「我想過將你直接帶走,可是我了解你,不斷了你的念想,我即便帶回來,也隻是個無趣的軀殼。相思,我要你。」
「一個完整的你,而不是一具美艷的皮囊。這麼多年,你以為我身邊真的沒出現過比你更美的女人嗎?相思,我待你之心,你可明白?」
他的唇貼上我耳後皮膚,細細輕吻。
鼻息噴在我的脖頸上,激起一陣戰慄。
我猛地舉起袖中匕首,一道寒光直奔他脖子。
從前曾聽人說過,脖子上有幾處要穴,一旦刺中,絕無幸免。
然而蕭雲起到底是習武之人,即便動情時,對危險的感知依然靈敏。
關鍵時刻,他的頭微微一側。
匕首落了個空。
蕭雲起擰眉,眼裡帶出三分火氣。
他猛地攥住我手腕,隻輕輕一扭,我手中的匕首便嗆啷一聲掉落在地。
我疼得面色發白,身體微微顫抖。
蕭雲起一把拽起我,眼中壓抑著怒火:
「我許你正妻之位,許你嶄新的身份,許你潑天的權勢富貴,你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居然為了那個書生,冥頑不靈,一心想要我死!相思,你還有心嗎?」
我啐了他一口。
眼看他怒火更盛,我忍不住咯咯笑起來:
「少做出這幅癡心被負的可憐模樣,徒惹人發笑。你以為侯門公子願意放低身段娶我一個娼女,我便該感恩戴德,從此俯首帖耳嗎?」
「呸,你蕭雲起願娶,我還不願嫁呢!我告訴你,隻要我活一天,都會想方設法殺了你。」
蕭雲起牙齒咬的咯咯作響,攥著我的手越來越用力,幾乎將我的手腕捏碎。
「好,好,好,有骨氣!既然你這麼說,那相思也沒什麼活下去的必要了!」
他猛地捏起我的下巴,將桌上的合巹酒強硬地灌到我的嘴裡。
澄澈的酒液順著我合不攏的嘴角淌下,我來不及吞咽,被嗆出大片淚花。
蕭雲起不為所動。
眉眼間仿佛結著冰霜,硬是將一整壺酒都灌進我口中。
24
我叫崔令宜,是金陵城崔家的女兒。
我的夫君叫蕭雲起,是定遠侯府的二公子。
他對我很好。
夫君雖是侯爵府的公子,卻不像其他靠祖宗蔭蔽的紈绔子弟,整日鬥雞走狗,尋花問柳。
他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弓馬嫻熟,在軍營中頗有威望。
前些日子他開心地告訴我,聖上應允了他駐守漠北的請求。
不日他將帶我一起去他長大的那片土地。
他說,漠北有長河落日,有湛藍的天空,有曠野的風,還有翱翔天際的雄鷹。
他說,我一定會喜歡那裡。
雖然我心裡並沒有什麼感覺,但看著他期盼的眼神,我不忍說出拒絕的話。
因為,他對我太好了。
就連纏綿病榻的世子都有兩個通房,可夫君的後院裡隻有我一個。
他說,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我有點遺憾。
因為這樣熾烈的感情,我卻忘記了過程。
夫君說,我出嫁前曾從馬上摔下來,磕傷了後腦,因此丟失了從前的記憶。
我纏著他問,我們是如何相識的。
他眼神裡充滿懷念。
他說,我們相識於四年前的上元節。
我在樓上繪花燈,他在樓下賞花燈。
我一垂眸,他一抬眼。
那滿城的火樹銀花,寶馬雕車,便都成了虛影。
我聽得怔怔出神。
當一個人的過往全是空白,聽自己的經歷也像在聽別人的故事。
我垂下眸子,遮掩住眼中的失落。
他描述的邂逅那樣美,我卻再也無法重溫那時的心動。
我纏著他多講些我們相愛的過往,暗自希冀某一個片段,如同一把鑰匙,咔嚓一聲,擰開我腦海中封閉的閘門,失去的記憶會洶湧而來。
他卻避了開去。
他說往事不可追。
與其苦苦糾結過去,不如好好把握現在。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我有些不服氣,想說憐取眼前人和追尋過去並不矛盾呀。
他卻不給我辯駁的機會,密密的吻落下來,帶著些許焦躁不安。
「娘子,給我一個孩子,可好?」
我被動地承受,並不答話。
私心裡,我並不是很想要孩子。
失去記憶,遠沒有夫君說的那樣輕飄飄。
如今的我就像憑空建在一座空中樓閣上,毫無根基。
旁人是生活在世上,我不是。
我是漂浮在世上,像一抹突然從地底鉆出的孤魂。
不知其所來,也不知其所往。
這樣一個人,要如何養育孩子呢?
於是我瞞著夫君,偷偷吃避子丹。
定遠侯府子嗣不豐,我原以為婆母會迫不及待催我們生子。
不成想,她居然從未提起。
我想,或許這與她並不喜歡我有關,所以不希望我誕下定遠侯府的血脈。
我的婆母是德昭長公主。
不知道我從前究竟是如何得罪了她,她似乎很討厭我。
家宴上每次相見,她都擰著眉,一臉難以忍受的樣子。
我斂著眉,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有時候,我都在想,是不是從前的我性情頑劣,故而沒有長輩緣。
因為不隻是我的婆母,就連我的親生父母,對我也是客氣疏離,大於親近疼愛。
我曾自欺欺人地想,或許爹娘生性端肅,不擅長表達疼愛。
可有一次,我偶然窺見長姐撲到娘懷裡撒嬌,娘輕輕拍著她的背,像摟著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寶。
於是我明白了——
爹娘不是不會表達疼愛,隻是不會對我表達疼愛而已。
夫君說,那是因為我從小跟著外祖一家生活在蜀地,不像長姐一樣承歡膝下。
我又重新高興起來。
心裡暗自勾勒著夫君口中對我甚是疼愛的外祖父與外祖母的模樣。
原來我也是有人愛著的,我也是誰心頭的寶貝。
雖然我並記不得他們的模樣。
夫君去軍營交接公務,我在家中帶著丫鬟收拾北上的行囊。
漠北啊,據說在極北之北。
那裡長年飛雪,寒風凜冽。
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冷,但我喜歡雪。
每次下雪我的心就莫名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