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
「我以為你比我走運,現在看來,你也不比我有福氣。」
她轉身離開,連粥都沒要。
我下意識地追了幾步:「你等等,把話說清楚!」
那女人卻已如一縷孤煙,湮沒在熙攘的人群裡。
我手腕一緊,回頭望去,是我的夫君。
他眼神關切:「娘子,你怎麼了?」
我張口想說那黑紗女人的事,忽地想起莫名失蹤的岑老二,心裡不由打了個突。
話到嘴邊又被我咽回去,我勉強一笑:
「無事,方才那人的粥打少了些,我本想喚他回來。」
夜裡洗漱完畢,夫君從背後撫上我的腰。
無聲的求歡的姿態。
我心頭湧起一股子煩悶,下意識地甩開他的手。
空氣中流動著令人窒息的靜默。
我咬了咬唇:「夫君,我今日困倦得很,想早點歇息。」
良久,耳畔傳來沉沉一聲,不辨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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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思慮不周,你一整日都在施粥,定是累了。」
夜裡熄了燈,剛朦朦朧朧有些睡意。
夫君突然出聲:「娘子,明日……你想喝酒嗎?
「我得了一瓶好酒,據說最是忘憂。」
「我看娘子近日悶悶不樂,不如明日我們小酌幾杯,一醉解千愁。」
我眼皮發沉,敷衍地應了聲好。
他的聲音高興起來:「一言為定。」
夜裡又開始做夢。
夢中大雪紛飛。
有個人站在我身前,臉卻模糊得看不清。
他俯下身,語氣帶著關切:
「在下家住城南,若姑娘不嫌棄,便隨我回家養病吧。」
夢境冗長,反反復復,隻有這一句。
我想問,你是誰?
嘴巴張了張,卻怎麼也出不了聲。
那人不厭其煩地重復著:
「在下家住城南,若姑娘不嫌棄,便隨我回家養病吧。」
……
我第一次瞞著夫君出了府。
支開身邊所有侍衛丫鬟,我獨自去了城南。
城南是金陵城下九流雜居的地方,按理說我從沒有到過。
可不知怎麼,看著街邊風物,我意外地輕車熟路。
七拐八繞,很快來到一處細窄的巷子。
我站在巷子口微微發怔。
日光遊走在細窄的巷子裡,莫名的熟悉。
腦海中浮光掠影地出現一些記憶碎片。
有雞窩,有黃狗,有巨大的桂花樹,還有桂花樹底下坐著的人。
就在這時,巷子口第一家的門,突然吱呀一聲響。
一個滿臉堆笑的老頭從裡面走了出來。
他一看見我,臉上的笑容如風卷殘雲,消失得幹幹凈凈。
「你這忘恩負義、水性楊花的女人,怎麼還有臉回來?」
我皺起眉頭:「你說的我,叫什麼名字?」
「崔令宜,岑紅豆,還是相思?」
老頭罵罵咧咧,沒有搭理我,徑自關上大門。
我漫無目的地順著羊腸似的巷子走,越走越深入,越走越心慌。
直到走到一扇貼著對聯的門前,腳下再也挪不動步子。
對聯原本鮮艷的顏色因為長時間風吹日曬,而褪成斑駁破敗的殘紅,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難辨。
門楣上結了厚厚的蛛網,荒草從墻頭探出,一派荒涼景象。
我心跳如擂鼓,咬著牙推開院門。
悠長如呻吟般的吱呀聲過後,一個幾乎被荒草覆蓋的小院呈現在我眼前。
院中有棵巨大的桂花樹,在冬日蕭索的季節裡,依然枝繁葉茂。
屋頂塌了半邊,露出黑洞洞的內裡,像是一道巨大而猙獰的傷口。
我呆呆地站在門口。
這時隔壁的門吱呀一聲響,一位胖胖的婦人從裡面走出。
「相思?」
我猛地回過神。
片刻欣喜過後,婦人的神色很快冷下來:
「西洲已經死了,你連頭七都沒為他守,還來這裡做什麼?」
我如遭雷擊,腦海中仿佛有一道驚雷閃電,劈開混沌。
我張了張嘴,忽然感覺一陣天旋地轉。
我直挺挺地向前撲去,跌入一個迷離的夢境,濺起無數被封存的時光塵埃。
混沌的腦海中,無數聲音紛至沓來:
「我春風樓不養閑人。」
「姑娘總算是長進了。」
「不愧是相思姑娘,到底是百花魁首。」
「相思姑娘容色無雙,莫說金陵城,便是放眼京城,也是排得上號的。」
「她是娼女!春風樓的娼女!跟我一樣的娼女!」
「不過一個娼女,連我定遠侯府的門第都瞧不上了。」
「把她丟出樓子,慢慢熬著!」
「紅豆,別怨娘,娘也沒辦法。」
最後所有聲音慢慢淡去,隻留下一個溫和的聲音:
「姑娘認錯人了,她是我未過門的娘子。」
「若是我同意呢?」
「我不反悔,相思,你也不要反悔。」
我抬手捂住臉,滿身灰塵,哀哀地哭起來。
我想起來了。
我不是崔令宜,我是相思。
賀西洲的娘子。
27
我平靜地走回定遠侯府,沐浴焚香,換了一身幹凈的衣裳。
我吩咐廚房準備了一桌精致小菜,又親手燙了一壺酒。
蕭雲起也帶了一壺酒。
他說,那壺酒名為忘憂。
「娘子,一盞忘憂下去,人世煩惱全無,今夜我們要大醉一場。」
我笑靨如花:「好啊,不過要先飲了我這壺酒。」
「我這酒也有個好聽的的名,它叫消愁。」
我妙語連珠地勸酒,一杯又一杯。
我纏著他問,漠北是什麼模樣?
他神採飛揚,說起漠北仿佛被雪洗過的湛藍晴空,說起漠北桀驁不馴、喙爪如鉤的雄鷹。
他喝得又急又快,臉上浮起一絲紅色的酒暈:
「相思,你一定會喜歡那裡的。」
話音剛落,他驚覺失言,忙想著遮掩。
剛開口就被我打斷,我語氣平靜:
「我不會喜歡那裡的。」
「我討厭冷,害怕鷹,最重要的是,我恨你。」
「有你在的地方,我都不喜歡。」
他仔細端詳我的神色,臉上紅暈消退,神色逐漸冷下來:
「你都想起來了?」
「相思,你不要鉆牛角尖,這段日子,我們不是過得很開心嗎?」
「那些往事讓你那樣痛苦,你自己忘不掉,我就幫你忘掉。」
他斟了一杯忘憂酒遞到我的唇邊:
「相思,喝掉這杯酒,之後我們就離開這個讓你傷心的地方,再也不回來。」
我吃吃笑起來:「蕭雲起,你總是那麼自以為是,從來沒問過我想要什麼。」
「就算是痛苦,那也是我自己的痛苦,你憑什麼幫我忘掉?」
「你想讓我忘憂,可我隻想消仇。」
「仇恨的仇,殺夫之仇的仇。」
話音剛落,蕭雲起神情痛苦地捂住肚子,臉上閃過一抹青氣。
他咬牙切齒,雙眼冒火:
「你以為賀西洲是死在我手裡嗎?相思,你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禍首!」
我白著臉,努力克制因疼痛而簌簌發抖的身體:
「你說得對,所以我也喝了酒,那裡面有鴆毒,足夠我們死上好幾回。」
蕭雲起的身體開始顫抖,眼角流出血來:
「你以為你以死贖罪,就能見到他嗎?」
「我若是他,下輩子都躲著你走,免得受你牽累。」
「相思,隻有我蕭雲起, 才降得住你,才配得上你。」
我呸了一聲,眼中也開始流出溫熱的液體, 紅蒙蒙一片:
「我沒奢求他原諒我, 我隻是要替他討個公道。」
「他是個很好的人,不該是那樣的下場。」
蕭雲起沉默片刻,忽地笑起來:
「說到底,我們也還是做了一年多的夫妻。」
「生同衾, 死同穴, 今日這樣死在一起, 也算圓滿。」
他伸出手來夠我,緊緊攥住我的腳腕。
「上窮碧落下黃泉,相思, 我們注定生死都要糾纏在一起。」
我咬緊牙關, 使出最後的力氣, 用力蹬開他的鉗制。
手指摳住地面, 一點一點地朝遠處爬去。
能遠一寸, 是一寸。
能遠一釐, 是一釐。
劇痛排山倒海地襲來,一浪接著一浪。
眼耳口鼻處接連滲出溫熱的液體。
四肢百骸如同被千針扎下,又仿佛被萬錘砸落。
五臟六腑有如被萬蟻噬咬。
我的下唇已經被咬爛, 心裡卻有絲詭異的快慰。
疼吧, 再多疼些。
我有多痛苦, 他就有多痛苦。
我和他都有罪。
我們都該死。
我拼著指尖磨爛, 終於為自己掙得死前最後一方清凈。
我艱難地翻了個身, 躺在冰涼的地上,長舒一口氣, 安靜地等待死亡。
蕭雲起似乎在喊著什麼。
我耳朵已經被血灌滿。
聽不清, 也不想聽。
我有些疲憊地閉上眼。
這塵世,我真是倦了。
下輩子再也不想來了。
意識即將墮入無邊黑暗那一刻,耳畔突然傳來一聲姑娘。
我如溺水之人見到浮木, 拼命掙扎著擺脫黑暗之淵的吸附, 用盡全身的力氣睜開眼。
隻見眼前飛雪漫天, 紅塵破敗。
青衣夾襖的書生出現在我眼前,修竹般蕭然靜立, 眼神中含著關切。
我貪戀地看著他,目光一遍遍描摹著他的眉眼,眼前蒙上一層水霧。
萬語千言一齊湧上心頭。
想說對不起,又想說我想你。
肚子裡明明打好腹稿, 想說你走吧, 我不想再連累你。
張口時卻忍不住鼻子一酸,像個孩子一樣委屈得嗚咽起來:
「賀西洲,我好疼啊。」
他眉眼溫柔,朝我伸出手:
「既是如此,便不能留姑娘一人在此了。在下家在城南, 若姑娘不嫌棄, 便隨我回家養傷吧。」
我笑起來,眼中帶淚: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可否允我以身相許?」
風雪中,他笑意如春日暖陽:
「若對方是姑娘,在下求之不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