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生隱秘的歡喜。
這一日,又下雪了。
我命人溫了一壺酒,坐在廊下賞雪。
正看得入神,突然褲腳被什麼扯動。
我詫異地低下頭。
一隻黃色的絨團正張牙舞爪地撕咬我的褲腳。
我拿腳尖踢了踢它。
它肥嘟嘟的身子向後滾了一圈,羞惱地伏低身子,奶聲奶氣地沖我嗷嗚。
我噗嗤笑出聲來。
這傻狗。
腦海中突然有什麼東西浮光掠影般閃過。
我微微一愣。
就在這時,幾個小丫鬟在院門口擠擠挨挨,探頭探腦望過來。
你推我,我推你,誰都不敢進來。
這又是我府裡的一樁怪事了。
我自認並不兇神惡煞,可不知為何,府裡的下人見到我都有些戰戰兢兢,輕易不敢靠近垂香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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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納罕地跟夫君說起,夫君隻是笑我多心。
真的是多心嗎?
我向她們招了招手。
其中一個年紀大些的磨磨蹭蹭走過來,頭垂得極低,聲音細若蚊蚋:
「夫人贖罪,奴婢沒有看好這隻狗兒,令它亂跑誤入垂香榭,驚擾了夫人。」
我隨手撈起還在嗚嗚叫,企圖震懾住我的毛團。
後頸握在我手裡,它立刻老實了。
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無辜地看著我,莫名現出幾分憨氣。
我挑了挑眉。
這黃毛狗還挺識時務,懂得怎麼裝可憐。
「這狗兒是你養的?」
丫鬟忐忑地絞著手:「也不算養,府裡是不讓養這些畜生的。這隻狗兒是奴婢們在夾道胡同裡發現的,母狗已經死了,那一窩隻剩這一隻。
奴婢們瞧著可憐,便給它些吃食,不曾想它今日竟穿過垂花門,跑到夫人這邊來了。」
「可有名字?」
見我並不像生氣的樣子,丫鬟有些放松下來,臉上露出一絲笑:
「叫阿白。」
我挑眉看著眼前的黃團子,笑了:
「怎麼叫這麼個名兒,這個顏色明明該叫——」
阿黃才是。
腦海中突然有什麼炸開,我猛地抱住頭,低低呻吟起來。
印象中好像也曾有隻黃毛狗,黏在我身邊,呼哧呼哧跟著我東奔西跑,趕也趕不走。
我以前……養過狗嗎?
不待深思,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奔來。
黑色的大氅蓋在我的頭臉上,腰中長劍嗆啷一聲出鞘。
丫鬟驚呼一聲,我在大氅下本能地發出尖叫:「不要!」
我一把掀開大氅,隻見夫君眼神狠戾,手中長劍停在半空。
黃毛的團子瑟縮地蜷在雪地上,抖得不成樣子。
我又是驚訝又是恐懼,身子也跟著顫抖起來:
「夫君,你……你這是做什麼?是要殺了它嗎?」
成親以來,夫君在我心裡從來都是朗月清風,謙謙君子的模樣。
我從未見過他發脾氣。
為何今日眼神如此狠戾,竟要對一隻幼犬趕盡殺絕?
夫君身形一僵。
半晌,他收起劍,臉色重新恢復溫和:
「怎麼會呢?我隻不過要嚇唬一下它,誰讓它嚇到你呢?」
他冷著臉轉向面色蒼白的丫鬟:
「還不趕緊將這畜生帶下去?再有下回,這府裡就不用待了!」
丫鬟渾身發顫,哆嗦著應了聲是。
我心中泛起一絲怪異的感覺。
夫君,好似不像我想的那麼性情溫和。
被這樣一打岔,我的頭沒方才那樣疼了,可我還惦記著黃狗的事,於是開口問道:
「夫君,你可知,我從前養過狗嗎?」
「一條黃狗,大概這麼大。」
我拿手比劃著。
夫君看著我,神色變了幾變:「未曾聽說,或許是從前在蜀地養過吧。」
我哦了一聲。
蜀地啊,那記憶有點遠了。
難怪記不清了。
25
夫君突然提前了去漠北的日子。
原定的三月底出發,如今決定過了大年初七就走。
我不得不加快收拾行囊家當。
漠北地處偏遠,好些東西買不到,隻能在出發前多備下些。
那日我剛從香料鋪子出來,突然墻角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沖我撲來。
我驚地叫出聲。
幸好身旁的侍衛反應快,一腳將他踢開。
那老乞丐捂著心口哎呦痛叫,張口對著我罵道:
「紅豆,你這賤丫頭,連親爹都不認得了嗎?!」
這話說得好生無禮!
我盯著他,心頭湧起一股冰冷的厭惡:
「哪裡來的乞丐,莫不是瘋了不成?我乃金陵崔氏女,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胡說八道,汙我崔氏名聲!」
老乞丐愣了愣,他撥開油汙打結的頭發,仔細端量我。
半晌,冷笑一聲:「我呸!險些讓你騙過去!什麼金陵崔氏女,居然擱老子面前裝糊塗!我就是不認得你這張臉,也認得你眼角的那顆痣!天底下總不會有人連痣都長得一模一樣吧?」
看著這副潑皮無賴相,我沒來由地心生厭煩。
與這樣的人糾纏,簡直自降身份。
我懶得理他,轉身要走。
誰知他突然躺倒在地,捶著胸口,雙腳亂蹬,竟然當街撒起潑來:
「快來看吶!女兒不認親爹了!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的白眼狼,自己發達了,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就不管親爹死活了!」
人群中有人嘲笑:「岑老二,你哪還有女兒?你閨女不是早被你賣到妓館裡去了嗎?你怕不是看人家姑娘衣著華麗,想著訛人一筆銀子,再去賭一把吧!」
岑老二斜乜著眼:「去去去!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就算賣了她,她也是老子的種!老子給了她一條命,有難的時候讓她幫一把,這不是天經地義嗎?何況老子又沒有虧待她,那春風樓裡吃香的喝辣的,老子要是個娘們,早高高興興自己進去了。」
我簡直惡心得要吐出來。
春風樓我聽過,是金陵城裡最負盛名的青樓。
這老乞丐將自己的女兒賣進那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居然還一臉洋洋自得,真是無恥之尤!
誰做他女兒,簡直倒了八輩子的霉。
現在居然還訛到我頭上了,簡直豈有此理!
不給他點顏色瞧瞧,我心口惡氣實在難平。
我對侍衛使了個眼色。
兩個侍衛立刻將懷裡抱著的東西放到一邊,一步步向老乞丐逼近。
拳頭雨點般落在他身上,他抱著頭大聲哀嚎求饒。
我啐了他一口:「下次再敢訛人,看我怎麼收拾你!」
老乞丐躺在地上,突然嘶聲道:
「我沒認錯,你就是我女兒紅豆!我問你,你心口有處紅胎記,是也不是?」
我心下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
「胡說八道!再敢歪纏,仔細你的舌頭!」
夜間沐浴時,我盯著胸口的紅胎記出神。
世事難道真有如此巧合?
我不止容貌與那老乞丐的女兒相似,連身上的胎記位置都差不多?
若不是巧合——
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
心裡存了心事,夜裡睡得也不踏實。
夢中聲音混雜,一個接一個。
一會兒是清脆的童聲:「紅豆,紅豆,把你爹給你做的小木馬拿給我玩玩兒唄,我拿我娘烙的餅跟你換!」
一會兒是悽楚的女聲:「紅豆,你別怨娘,娘也是沒辦法。」
一會兒是悲苦的男聲:「紅豆,你救救爹,他們要把爹的手剁了去。」
一會兒是妖嬈的女聲:「叫紅豆麼,長得還不錯,就是太瘦了些,身上一把骨頭,不值幾個錢。」
早上醒時,身邊已經空了。
我捂著頭,隻覺頭痛欲裂。
昨夜夢境紛雜又逼真,我一時拿不準究竟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我因為那個叫紅豆的可憐女孩心有觸動,在夢境中臆想出她的故事。
若我不是岑紅豆,那老乞丐怎會知道心口有塊紅胎記?
天下真會有容貌相似,胎記位置也相似,這樣巧合的事嗎?
可若我是岑紅豆,崔家又不是傻子,族譜裡明明白白寫著我崔令宜的名字。
一個人,怎麼會同時有天差地別的兩種身份呢?
我再次回到那間香料鋪子,可惜街上已經不見了老乞丐的蹤影。
問了香料鋪老板才知道,夜裡來了幾個皂隸,將人提走了。
我的心沉了沉。
據說那老乞丐已經在這條街上待了小半年了,偏偏在我想找他的時候被人提走。
未免……太湊巧了些。
26
臘八這日,定遠侯府按往年慣例,在門口搭起施粥的棚子。
因著轉過年來夫君便要去駐守漠北,今年侯府的施粥排場格外盛大,引來的人也格外多。
我與世子夫人忙得不可開交。
來領粥的都是些窮苦人。
男女老少都有,往往攜家帶口。
長久被貧困和苦難折磨的人,臉上都帶著些不自知的木然。
即使正值壯年,身形也帶著幾分被生活壓彎脊梁的佝僂之態。
因此當一個脊背挺直的獨身女人突然站到我面前時,我不由愣了愣。
那女人戴著一層黑色面紗,眉眼意外地精致。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你怎麼在這裡?那個書生呢?」
我皺起眉:「你是……?」
她哼了一聲,默默摘下面紗,神情似笑非笑:
「相思,你不認得我了嗎?」
我驚得倒退幾步,下意識地用手捂住嘴,這才沒有驚叫出聲。
這女人面部長滿惡瘡,更可怕的是——
她面中凹陷,原本該是鼻子的地方隻剩下一個可怖的黑洞。
我的心中驀地閃過一種病的名字。
花柳。
她嗤笑一聲,重新戴上面紗。
我撫住驚跳如雷的心口,下意識壓低聲音:
「你……你叫我什麼?」
相思?
又一個新名字嗎?
我究竟是誰?哪個才是真的我?
黑紗女人怔了怔,擰起細眉,上下打量了一番我的神情,又瞇眼望了望定遠侯府的門匾,忽地露出一個奇怪的眼神。
似是憐憫,似是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