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有何心願。
我想要的,是我小娘能活過來。
我還想要唐家人的命。
可這些,是通通說不得的。
唯恐被發現,唐凝玉給我的那瓶毒藥,被我小心妥帖地貼身藏好。
然而不等我下手,景珩竟然先一步出事了。
那天傍晚,他辦差回來,與我一同用晚膳。
一碗鱸魚莼菜羹剛用了一半,景珩忽然臉色一白,偏過頭去,吐出一口血來。
無限涼意奔湧而上,我豁然站起身,死死盯著他,心向無底深淵下沉而去。
景珩撐著桌面,緩緩抬起眼看向我。
昏黃燭火下,他的長發披散在肩,襯得一張玉白臉越發不見血色,可唇邊凝著的血跡,又是萬分刺目的猩紅。
「夫人。」他虛弱著嗓音喊我,「來扶一扶我,我快要站不穩了。」
我強迫自己忽略聽到這句話時心底一閃而過的痛意,伸手扶住他,張了張嘴想叫琇兒,卻終究沒發出聲音來。
好在琇兒機靈,進來盛湯時及時發現了這一幕。
景珩身中鴆毒,毒性極烈,所幸他喝下去的不太多,倒不至於危及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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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身邊的心腹帶人搜查時,竟從我的首飾匣子裡找出了那隻白玉瓶。
打開來,裡面裝的正是鴆毒。
名為阿然的侍衛看著我,滿臉殺氣,似乎下一瞬就要拔出劍來給我個痛快:
「王爺對王妃不曾有半分薄待,王妃又為何要下如此毒手?」
此時此刻,我真是恨極了自己這個啞巴的人設。
連為自己狡辯幾句都做不到。
見我說不出來,阿然一揮手:「先將人帶走,關入地牢,等王爺醒來後再發落。」
他身後的人就要過來拽我時,身後的床鋪上傳來一道低啞的嗓音:「不必。」
原本在昏迷中的景珩不知何時醒了,臉色仍是蒼白的,落在我臉上的目光卻亮如星海。
「晏晏,來。」
我在眾目睽睽下走到景珩身邊,貼著他身邊坐下,在他手心一筆一劃地寫:「不是我。」
他掩唇低咳兩聲,含笑而虛弱地道:「我自然是相信夫人的。」
「可是王爺,屬下在王妃首飾匣中搜到了……」
阿然忍不住著急道,還舉起了那隻白玉瓶,試圖作為我的罪證。
「不會是晏晏,她心心念念都是我,又哪裡舍得下毒?想必這玉瓶亦是有人構陷。」
景珩淡淡道,「此事就交由你去查明。」
阿然瞪了我一眼,然後心不甘情不願地領命道:「……是。」
等屋中下人都退去,房門合攏,我望著景珩燭火跳動下蒼白的臉,正對上他凝視我的目光。
「晏晏,我如今沒有力氣抱你了。」
他輕輕地說,「你別怕,我從未懷疑過你。」
我隻是沉默地望著他,直到他倦怠闔上眼睛。
許是大夫開的藥起了作用,又或者是毒性尚未散去的後遺癥吧。
不是不感激的。
在阿然就要拽我去地牢,而景珩出聲制止,毫不猶豫地說他相信不是我時。
他深沉而溫柔的眼神落在我臉上,幾乎讓我以為他是真的愛我至深,又信我至深。
可怎麼會這麼巧。
他是手段狠毒、思慮周全、萬分小心的景珩,怎麼會這麼輕易地中了毒?
除非……
我滿心糾結地在景珩床邊守了一整夜,直到他第二天早上醒來。
望著我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低咳了兩聲,低聲道:「夫人可是有話要說與我聽?」
我點點頭,取來紙筆,當著他的面寫給他看:
「昨日那般緊要的關頭,夫君卻如此信任我,我心中感動非常,自覺無以為報……」
景珩忽然笑起來。
「那就等我痊愈吧。」
他瞇了瞇眼睛,唇角彎起,襯得頰側那顆痣愈發漂亮,「夫人,總有你報答的時候。」
6
景珩說到做到,等毒散去後,果然令我好好報答了他一番。
這期間,唐府又派了人過來,說是嫡母思女心切,很想見我,都被景珩用我身子不適推了回去。
我心知肚明,他們是來問下毒的進度的。
可惜毒藥瓶子都被阿然當作罪證收繳了,我還能下個錘子的毒。
白日裡,景珩外出辦事時,我在府中亂逛,一個不留神,逛到了小廚房。
滿室清甜的桂花香氣,我嗅了兩下,便有個機靈的小丫鬟撿了一碟遞過來:
「新出爐的桂花蜜糖糕,王妃嘗嘗奴婢的手藝吧。」
見我喜歡,小丫鬟直接給我把一整籠端了過來,還自己用隔布墊著,跟在我身後:
「燙,奴婢送去王妃房中吧。」
誰料,剛跨進院門,琇兒便急慌慌迎了上來:「王妃去了哪裡?」
我神情一斂,垂眸望著她。
琇兒像是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失態,頓了頓,低聲道:
「府中王妃盡可去得,隻是……無事,還請王妃不要靠近王爺書房,那裡自有重兵把守,那些人不近人情,隻怕會傷了王妃。」
書房?
我挑了挑眉,率先走進屋中,寫字給她:
「我不過是餓了,去了趟小廚房找些吃的,你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奴婢隻是擔憂王妃。」
我不再理會她,轉而寫字問身後的小丫鬟:「你叫什麼名字?」
「王妃,奴婢小宛。」
我有些意外:「你會識字?」
「奴婢的父親是秀才,入府前曾教奴婢識過一些字。」
琇兒抓了把銀瓜子給她:「好了,你回去做自己的事吧,這是王妃賞你的。」
那日之後,我開始經常去小廚房尋小宛。
她廚藝十分出色,會做許多點心,還會燉軟爛的肘子給我吃。
性子也極好,混熟了之後,總會絮絮叨叨地對我說上許多話。
大約是我整日去小廚房找小宛,一待就是半日,連景珩也知道了此事。
夜裡風停雨歇,他拂去我額頭汗水,忽然道:
「聽聞晏晏近日與小廚房一個丫鬟走得很近,怎麼,她很討晏晏歡心嗎?」
我強撐著酸軟的手臂,寫字問他:「夫君莫非連丫鬟的醋都要吃?」
他掃了一眼,忽然將臉埋在我肩頭,低笑了兩聲:
「晏晏既然知道我醋勁大,怎麼還不避著點?」
我:「……」
我隻是調侃啊!他怎麼能如此爽快地就承認了??
片刻後,景珩斂了笑,抬手,指尖輕輕撫過我眼睛:
「夫人,我的心小得很,如今隻裝得下你一人。可……倘若夫人總是看旁人,我可是會傷心的。」
他的嗓音裡尚且帶著幾分欲色將退的倦懶,然而說到最後,卻憑空多出幾分破開迷霧的鋒凜。
若非我及時想起自己如今頂替的是誰的身份,幾乎要將他演出的佔有欲當了真。
唉。
我在心中哀嘆。
你若真的如此恨唐聽月,不若直接派人殺了她,一刀給個痛快。
如今這樣,折磨的可是我啊。
天蒙蒙亮時,景珩終於肯大發慈悲地放過我。
此後數日,我都累得很,實在沒有精力再去小廚房尋小宛。
直至那天傍晚。
我想吃一碗蟹籽餛飩,擱下書本便自顧自去小廚房尋小宛。
然而路過景珩書房時,忽然聽到裡面傳來熟悉又尖利的哭聲。
我步履一頓,調轉了方向,卻在門口被兩個佩劍的護衛攔了下來。
他們板著臉道:「王爺正在處理要事,王妃請回,切莫傷到您。」
我隻當沒聽到,提著裙擺自顧自往裡走,迎面便撞上了琇兒。
她喏喏叫了一聲:「王妃。」
卻不敢再往下說。
因為再往前五步,夜幕低垂下,那陳臥於青石地面上、再無生機的單薄身影,正是小宛。
而站在她面前的石階之上,提著浸血長劍,眉目間染著清淺笑意、眼中卻一片森寒的——
景珩。
7
「你初入府時就該學過規矩,本王的書房,無論如何不許外人進入,那隻匣子更是碰過就該死。」
他如閑談般含笑道,「如今你壞了規矩,本王憐你年紀小,給你個痛快,你可有異議?」
自然沒有。
已死之人是不會有異議的。
許是門口的動靜引起了注意,景珩向這邊看過來。
他站在低垂的暮色裡,這一眼落在我臉上時,天邊夜幕恰巧吞沒最後一縷金紅的陽光。
那雙昨夜還纏綿多情的眼睛,如今像是冬日裡的冰湖般冷靜無波,可偏巧又有一絲悱惻的情意,從湖面的裂隙鉆出來。
「晏晏。」他叫我的名字,「過來,來我身邊。」
我身上穿著前幾日新做的衣裙,裙擺很長,繡著繁復的水紅色花朵,幾乎拖了地。
一步步向景珩走過去時,裙擺逶迤過地面的血跡,猩紅色順著布料往上爬。
景珩就跟沒看見似的。
他挽了我的手,輕柔細語地哄我:「這丫鬟壞了規矩,我殺了她,夫人可嚇到了?」
「小廚房裡自會有新的丫鬟替她,夫人喜歡什麼樣的,親自挑選便是了。」
我下意識想搖頭,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又點點頭。
他溫熱的指尖凝了血跡,輕輕擦過我耳畔,「晏晏別怕,我待你自然不會如待她一般。」
但這話聽在我耳中,就和「放心,我一定會如待她般待你」沒區別。
因為這一刻,我驟然從自我麻痺的幻境中清醒過來,想起了景珩的真實身份。
他惡名在外,手段狠毒,人命於他而言不過草芥。
更何況如今的我在他眼中,是曾經當街折辱過他的唐聽月。
錦衣華服或許令我一時麻木,卻不該至死都沉淪其中。
那天夜裡,我主動求歡,曲意奉承,引得景珩都忍不住奇道:「夫人怎麼突然如此熱情?」
我搖搖頭,柔情蜜意地望著他,內心卻在思索。
他如此珍視那隻匣子,其中應當藏著他的命門。
我環視四周,去一旁的書架上翻找匣子,卻被瀚如煙海的書籍一時困住。
這是我第一次來他書房,滿室冷淡的木香,與桌面上磨了一半的墨、窗欞縫隙漏進來的月光,恰如其分堆砌出靜謐的氣氛。
於是過了幾日,挑了個他外出辦差的深夜,我從窗戶翻出去,避開琇兒和兩個會武的小廝,悄無聲息潛入景珩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