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
熟悉的、帶著三分笑意的嗓音在我身後響起,
「好晏晏,夜深人靜,你不肯睡,莫非是來為夫這裡找些艷情話本用以解悶?」
我的動作瞬間僵在那裡,猶豫隻在心中浮出短短一瞬,接著拔出腰間匕首,轉頭向他的眼睛刺去。
然而一招一式,都被他輕易擋下,就好像……他萬分熟悉我所會不多的每一招。
最終,景珩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他用了些力氣,我吃痛一卸力,匕首便掉在了地上。
「晏晏,你從前為我流過淚……可如今,你是真的想殺了我,是嗎?」
森白的月光下,他將我抵在窗臺前,目光寸寸劃過我的臉,如鋒銳刀尖:
他的語氣聽上去,似乎是真的傷了心一般。
此情此景,這啞巴我實在是裝不下去了,咬牙道:「景珩,你放開我!」
「晏晏裝不下去了?」他仍有閑情勾著笑,低頭一寸寸靠近我,「你是多言的性子,嫁過來這些天,忍得很辛苦吧?」
他竟早就知道我是裝的了?
這些天,這人果然一直在逗著我玩。
我不免為自己那一瞬間湧上的失落而羞恥。
景珩的嘴唇卻停在了近在咫尺的地方,將我被動地拖拽進從前很多個意亂情迷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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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半個時辰前,我與他還在清醒中糾纏。
景珩用指尖撫過我眼睛,嗓音低沉如呢喃細語:
「這些天,你也演得很好,我送你的衣裳首飾,你不喜歡嗎?為什麼不能幹脆假戲真做呢?」
「假象或許令我一時沉迷,但總不至於刀刃至頸才發覺不妥。景珩,你殺小宛,是做給我看的吧?」
我深吸一口氣,「如今我也進了你的書房、碰了你的匣子,你要怎麼殺我,也給個痛快嗎?」
夜風從窗欞的縫隙吹進來,卷走了他指尖的溫度,那股冰涼停在我頸側,像是隨時有可能收緊,將我絞殺。
我忍不住掐著手心,死死盯著他,卻在下一瞬聽到了他的聲音:「我哪裡舍得。」
「晏晏那日說要報答我,還沒完呢。」
他在暗色裡沖我笑了一下,「不如就在這裡吧。」
被拂開的書本落了地,連同繡著雪白梨花的二十四幅水紅褶裙。
- ·····
直至天明。
8
許是夜風太冷,晨色熹微時景珩將我抱回房間,不久我便發起熱來。
神思朦朧間,斷斷續續地想起了不少過去的事。
我在唐家的日子,一直不太好過。
從前尚有我小娘護著我,後來她死了,在嫡母的默許之下,唐家隨便一個下人,都能踩在我的頭上作威作福。
雖然小唐聽月一歲,我的生辰卻與她在同一日。
她生辰時,金銀珠寶、錦衣華服流水似的送進閨房任她挑選。
而我躲在廚房偷偷煮一碗面,也會被送菜的下人搶走吃掉,再望著我叉腰冷笑:
「未經老爺夫人和大小姐的允許,你怎麼敢偷小廚房的東西?」
唐聽月恨極了我,我知道。
她一直覺得,像生病後變啞這種倒霉的事情,應該發生在我身上才對。
而她完美無瑕的人生裡,竟出現了這樣一件事,真是上天不開眼。
呵呵。
要我說,這是上天唯一開眼的一次。
管家罰了我的晚膳,那天夜裡我餓得前胸貼後背,揉著肚子坐在樹下看月亮,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我小娘。
我爹很偶爾會來她的院子,也會贊她嫻靜淡雅、不惹口舌是非。
他納進府中的妾室太多了,各種類型都有,卻因為嫡母的手段,再沒有其他妾室生下一兒半女。
而在入唐府之前,我小娘本是繡娘,做得一手好繡活兒。
她性子安靜順從,我卻身有反骨,不肯學女紅,更不肯有半分服軟,甚至攢下兩年月錢買了柄小銀刀,貼身藏著,有事沒事就拿出來比劃兩下。
每當這時,我小娘就會笑瞇瞇地看著我,說:「晏晏以後要做女將軍呢。」
可我到底令她失望了。
我沒有成為女將軍,我那點微薄的反骨,被禮教和閨閣規矩層層困住,以至於反抗命運都不能,頂替唐聽月嫁進攝政王府,再度成為籠中雀。
似乎一代一代,天生伴隨枷鎖而生的女子,命運總是如此。
她死後,唐聽月曾來後院看過我。
那時她還沒有生那場病,漂亮的嘴巴還說得出話來,隻可惜實在不怎麼動聽。
她含笑湊近我,聲音甜得像是浸了蜜,又似帶毒的花:
「瞧瞧你小娘,若是安分守己,你至少做得唐家的女兒。可她不守婦道,行為下賤,連帶著你也成了野種——你恨她嗎?」
我猛然睜開眼,窗外正淅淅瀝瀝下著雨。
琇兒一臉驚喜地湊過來:「王妃醒了!您高熱不退,已經昏迷整整一日了!」
我張了張嘴:「景珩呢?」
琇兒的表情瞬間變得震驚:「王妃……會說話了?」
我也很震驚。
怎麼,景珩竟沒將我冒名頂替唐聽月的事情告訴他們嗎?
愣怔間,琇兒一拍手,語氣欣悅:
「倘若王爺知道此事,一定很高興——隻是,王妃怎麼突然……?」
我看出了她的疑惑,幹笑兩聲:「許是醫學奇跡吧。」
然而一直到我用了午膳,又喝了藥,也沒見過景珩。
琇兒說:「昨夜宮中有急詔,命王爺入宮覲見。王爺一夜未歸,臨走前特地囑咐奴婢們,一定要照顧好王妃,倘若……倘若……」
我皺了皺眉:「倘若什麼?」
「倘若王妃的娘家人上門,隻管攔在外面,不許他們見王妃。」
寥寥幾語,我卻聽出了一絲山雨欲來前的沉鬱。
先帝還在時,因著厭棄景珩母妃的緣故,連他也並不受寵。
景珩在民間流落四年,先帝從未起過尋回他的念頭,卻在病危前忽然大費周折,大概是因為……新帝年幼,而身在宮中的幾個皇子都虎視眈眈,唯恐江山不穩。
然而如今,新帝年歲漸長,羽翼漸豐,便要收回大權。
景珩的存在,從支撐變成了威脅。
聯想到唐家人搭上長寧侯後,便脅迫我對景珩下毒一事——
想必,皇上也有些等不及了。
想到景珩此去生死未知,那一晚書房中搖曳一整夜的燭火,和這些日子他漫不經心的調笑偏愛,混亂交織,變成了縈繞在我心頭的迷霧。
也許撥開霧氣便能窺得真心,可我一時竟不想。
正沉思間,門口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晏晏。」
我猛地抬頭望去。
景珩一襲玄衣,墨發披散,倚著門框立在門前,臉上不見血色,卻有笑意如風掠湖面,乍起波瀾。
琇兒很識趣地退了下去,房中隻剩下我與他。
從景珩身上隱約傳來些血腥味。
想必才從生死中逃過一遭。
沉寂片刻,他向我走來。
一步一步,像落在我心上的鼓點。
我下意識在心中猜測他要說的話,是如那天夜裡在書房一般,狠絕中帶著孤注一擲的傷心,還是像從前的很多次,調笑中辨不清是真心還是假意。
可是都沒有。
他在我面前站定,抬手輕輕撫過我的臉頰:「倘若我此去無歸……」
「晏晏,你餘生數十載,能否留一瞬用來記掛我?」
9
雖然理智告訴我,景珩大概率是在賣可憐。
可這幾個月出演虛情假意的戲,我未嘗沒有動過一絲真心。
沉默片刻,我還是淡淡開口:
「我已嫁與你為妻,倘若你此去無歸,我自會為你穿素衣,卸釵環,守寡三年。」
景珩眼中湧上笑意,他偏過頭去,咳了兩聲,正要開口。
「不過如今,你既已知曉我並非唐聽月,也不是唐家嫡女,你我婚事大可終止,一封和離書,我當場搬離攝政王府,給真正的唐聽月騰地方。」我又道。
眼底笑意瞬間散去,景珩嘆了口氣:「夫人怎麼會覺得,我想娶的人是她?」
「不是因為她過去曾當街羞辱過你,你如今爬上高位,懷恨在心,想要報復她嗎?」
景珩瞇了瞇眼睛,唇邊勾出一抹弧度:「她是什麼東西,也值得我用自己的婚事來報復?」
怎麼,難道你的婚事很珍貴?
算上我,你都成過三次親了好嗎?
我沒出聲,景珩卻似乎看穿了我心裡的想法,輕輕嘆了口氣:
「從前那兩任所謂新婚之夜暴斃的妻子,皆是為了殺我而來。」
「晏晏,你告訴我,若我不殺她們,又該如何?」
我嘲諷道:「你大可以像安排琇兒監視我一樣,安排人監視著她們啊。」
「夫人覺得我安排琇兒服侍你,是為了監視你?」
景珩忽地笑出聲來,隻是笑意未達眼底,看上去甚至微微發冷。
他伸手將我攬進懷裡,動作間,四散的血腥氣更重了些。
那張好看的臉湊過來,與我臉頰相貼,說話間,連每一絲顫動都體會得清楚:
「怎麼夫人寧可將唐家監視的人留在身邊,也不願見到琇兒嗎?」
這個動作太過親昵,相貼的那一處皮膚升溫,連同我心尖一同顫抖起來。
他微微倒抽一口冷氣,爾後一字一句道:「我要娶你,唐晏晏,從一開始我要娶的人就是你。」
距離過近,一切感官體驗被無限放大,我下意識想退開,可他的手伸過來,捏著我下巴,不許我逃離。
「……為什麼?」
景珩沒有回答我。
肩上有什麼力道驀然一重,我察覺到不對勁,伸手掰過他的臉,才發覺景珩雙目緊閉,竟然昏了過去。
而被我握住的肩頭,觸感濕漉漉的一片,抬手一看,已染了滿手鮮紅。
扯開景珩的衣襟,才發現,他肩上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像是被利刃刺過。
我輕輕倒抽了一口冷氣。
在我發熱昏迷、他入宮的這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生死面前,追究情愛的來源暫且失去了意義。
我到底是用盡全力,有些艱難地將景珩抱起來,置於床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