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飛快閃過些什麼,我步履微一停頓,身後便有嬤嬤催促:
「愣著幹什麼呢?還不趕緊將東西端進去!」
唯恐被唐家人認出來,我將面容藏在託盤與湯碗之後,低眉順眼入了殿。
順臺階一路而上,正巧與我前面的小宮女一起,停在高座之上的君王面前。
抬眼的一瞬,我與他目光對上,那雙眼如寒潭幽深,面上浮著的一點笑意絲毫未達眼底,怎麼看都不像是昏君的模樣。
也就是在這一刻,變故陡生。
站在我前面的小宮女忽然扔了託盤,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向面前的皇上刺去。
「護駕!——」
太監驚慌而尖利的聲音裡,皇上身子向後仰去,險而又險地避開了這一刀。
一擊未中,小宮女還想再刺第二刀,我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死死扣住她腰身,在她陡然劇烈的掙扎中,反手摸出小銀刀,幹脆利落地割斷了她的喉嚨。
一線溫熱的血跡噴出來,落在我臉上。
也是在她屍身轟然倒下的同一時刻,門外的喊殺聲由遠及近,七王爺霍地起身,冷聲道:
「皇上為妖女所惑,昏庸無道,為我大周江山著想,也該退位讓賢,由能者居之!」
我:「?」
我:「你沒事吧?你說誰是妖女,我嗎?」
臺階之下,唐家三人皆是一臉驚駭地望著我。
Advertisement
他們眼底倒影中的我,素面染血,鬢發凌亂,宛如索命惡鬼。
「三嫂驍勇非常,更勝須眉,自然不是所謂的妖女。」
身後皇帝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七王爺,
「七哥所謂能者居之,能者說的是誰,莫非是七哥自己?你苦心籌謀多年,在朕面前進言數次,說三哥狼子野心,圖謀江山,為的便是這一日吧?」
皇上話音將落,大殿門口,提著一柄染血長劍的景珩走了進來。
他身後還跟著琇兒和阿然,還有從前為我守院子的那兩個「小廝」。
「難為七弟苦心籌謀多年,今日倒是一朝夢碎。你埋伏在禁衛軍中的逆賊均已伏誅,還不束手就擒嗎?」
這人原本從容的神情,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驟然碎裂。
「晏晏?!」
一瞬間,我什麼都懂了。
是景珩與皇上共同演戲做的局,隻為了引蛇出洞,將七王爺一脈的勢力徹底拔除。
這大概是他這麼多年穩固江山的路走下來,所剩的最後一步。
「三嫂舍身護駕有功,想要什麼賞賜隻管同朕說。」
我還握著那柄染血的小銀刀,轉身跪了下去:「臣婦要狀告二人。」
「哦?三嫂要告誰?」
「臣女要告禮部尚書唐金元,十七年前強搶孤女入府為妾;還要告唐金元正妻王氏,設局戕害臣婦娘親,在她茶水之中下入迷情散,又引外男入室;再告唐金元夫婦二人,合力杖殺臣婦娘親,令她橫死唐府,屍骨難存。」
大殿之中,肅冷夜風卷過。
將我的聲音,一字一句,都染上了刻骨的憎惡怨恨。
片刻後。
皇上的聲音在我發頂響起:「既有此事,殺人自該償命。」
「至於三嫂的母親,能養出三嫂這樣的忠烈女子,自然該追封一個誥命夫人,再昭告天下。」
我咬著嘴唇,叩頭:「臣婦謝皇上聖明。」
其實我心知肚明。
是因為唐家站錯了隊,站在了七王爺那一脈,皇上根本不打算留他們。
此番作為,不過是順水推舟。
所以他給我的獎賞,隻是追封我小娘的那個誥命。
但也夠了。
她生前不得自由,死後仍然背負著那樣不堪的名聲,整整五年。
而今,終於平冤昭雪。
禁衛軍將殿中人都帶了下去,皇上抖了抖衣袍,淡淡道:
「想必三哥與三嫂有話要說,朕先回御書房,三哥說完話再來就是。」
我緊繃的心驟然松懈下來,望著臺階之下的景珩,原本想生他的氣,可張了張嘴,卻掉下眼淚來。
景珩一下就慌了神,他疾步上前,抱住我:「害怕嗎?」
我哽咽著說:「我真的以為你會死。」
「對不起,晏晏。」他抓著我的手,按在他心口,「這是最後一次了,隻是結果未知,我不想你置身險境。」
「倘若事情不成……你該帶著你的首飾匣子逃出京城,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我鼻子忽然一酸。
所以他將那封密旨,和那疊厚厚的銀票都放進了我首飾匣子中。
景珩身體的溫熱,短暫驅散了深夜的寒意。
他抱了我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你先隨琇兒回府,我再去處理最後一件事。」
他轉身欲走,卻被我扯住衣擺。
於是步履一頓,轉頭向我看過來。
他溫聲安撫:「別擔心,你此次入宮,護駕有功,皇上也不會太過為難我。晏晏,我此前所言非虛,有朝一日我身陷囹圄,到底需要你來救我。」
我仰頭望著他,鄭重其事道:「若是你今晚回來,身上敢帶著一處傷,我們就分房睡半年。」
大殿之中的琇兒和阿然忽然紅著臉偏過頭去。
景珩唇角微勾:「晏晏舍得?」
「舍不得,但做得。」
他無奈地笑了一下,回身過來,低頭在我頰側落下一個吻,順勢耳語:
「好,那今夜我回府後,便任由夫人好好檢查。」
那天夜裡,我與景珩在幔帳之中閑話。
「百年後史官提筆寫你,名聲一定不會太好聽,比如什麼權傾朝野的攝政王,手中兵權終於被皇上一步步收繳,狼子野心未曾得逞。」
景珩瞇著眼睛,笑得十分漂亮,「我既走了這條路,便不在意史書如何留名。」
「流落民間那幾年,見多民生疾苦,官商勾結,權勢傾軋。而如今,大周江山穩固,官政清廉,百姓安泰,我也可以功成身退,與夫人閑適餘生了。」
我笑了笑,伸出手臂環住他的腰身,將臉貼在他心口:
「史書倘若寫我,一定也是不孝不悌,向皇上狀告生父嫡母的惡婦。」
景珩捏著我的下巴,低頭吻下來,含混道:
「既然如此,我與晏晏一起做一對惡人夫妻,倒也不錯。」
(尾聲)
宮中的旨意第二日便下來了,取締了景珩攝政王的位子,另封清翎王,是個沒有實權、但俸祿高的閑散王爺。
那封先帝留下的密旨,從此被束之高閣。
我想,景珩再也不會將它拿出來了。
原本我與景珩提過,想再見一見我們的師父,然而他告訴我,師父不喜紛爭,自他重入朝堂後,便自去江湖漫遊,不知所蹤。
曾經我以為,我大約會死在十七歲這一年,在唐家放一把火,與他們同歸於盡。
可後來,我總是夢見我小娘。
夢見她被活活打死那天,流著眼淚艱難地告訴我:「晏晏,好好活著。」
好好活著。
如今我活得很好,不曾辜負她的期待,也為她報了仇。
百年之後,我亦能帶著景珩,與她黃泉相見。
來年春天,我與景珩一同去了趟極北之地。
目之所及,是一望無際的曠野,灰暗之上新生的茂盛綠意。
我轉過頭,在極北春日凜冽的風中吻他。
他捧著我的臉,俯身低語,「晏晏……」
啞著嗓音,修長的指尖扣在我肩膀,墨發凌亂。
而我含笑吻上他輕顫的眼睫:「夫君,別這樣叫我。」
「我會……心疼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