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外公教我武功時再三強調,要內外雙修,故而我內力極為渾厚。
那聲尖銳長嘯,令整個相府炸開了鍋。
一刻鍾後,我心如死灰地坐在正廳高位,底下站著十幾二十排的人。
按品級高低,輪流參拜公主。
站在一旁的慕大公子發尾潮湿,泡得像根水靈靈的墨竹。
在我看向他時,他修長的五指抓緊微散的衣領,慢慢低頭,耳尖泛紅。
我:「……」
造孽啊!
-
父皇對我夜闖相府,偷看慕行之洗澡的事極為憤慨,甚至於痛心疾首,
「你倒是學乖了,懂得找犄角旮旯行不軌之事,可你別被發現啊,如今再說不嫁,至慕行之於何地?他還有什麼臉面做人?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我耷拉著腦袋,已經不想解釋了:「……我嫁,我嫁還不行麼。」
父皇輕哼,對我的妥協還算滿意。
我趁機問他慕多壽的下落。
父皇輕描淡寫道:「慕多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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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錯愕抬眸:「什麼?」
父皇說慕多壽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十年前。
我與他分別後不久,他便死了。
我雙肩驀地卸力,怔怔地空著眼神,喃喃著問:「多壽死了……他借了壽命給我……是因為我……」
「慕多壽是失Ŧṻₕ足落水而死,與你有什麼關系?」父皇蹙眉。
我不知道多壽的死是否與我有關,
我隻知道,多壽死了。
我想到與他幼時的朝暮相伴,想到與他同生共死的誓約。
到底是他背棄約定先走一步,還是這誓言根本做不得數……
我仍然記得奉先殿裡,我說要與他生死不離時他眼中輕輕蕩起的漣漪。
平湖之下,波濤洶湧。
回到鳳儀宮,我在庭院的梨樹下靠坐。
早春時節,梨花開了白茫茫的一樹,花瓣被風一吹簌簌落了滿地。
慕多壽最愛此處,常常拉著我一站便是小半天。
等梨花落滿頭後,他對我說,我們定要活得長長久久,如現在這般頭發花白,長命百歲。
「什麼長命百歲,」我哽咽地望向一樹梨花,「都是假的,騙人的。」
梨花不知人心事,年復一年地開,年復一年地落。
可我的多壽,卻再也回不來了。
-
我與慕行之的婚事到底還是塵埃落定。
父皇的聖旨已下,三月初三,慕行之尚公主。
慕行之被欽點驸馬,擢升為大理寺少卿。
我因得知多壽的死,終日悶悶不樂,但也知道這一切與慕行之無關。
說到底,慕行之是無辜的。
甚至因我的緣故,他還是某種意義上的受害者。
我再難過,也不該影響這樁婚事。
道理我都懂,可有一件事仍需個弄清楚。
多壽已死,密信又是怎麼回事?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拿出信時卻發現懷裡空空如也。
那封信不見了!
有人利用多壽的名義將我引回京畿,那封信上有慕氏族徽。
為了查清此事,我二度夜入相府。
在主宅的書齋屋頂上,掀開一片青瓦。
書齋裡燈火通明,幾聲咳嗽隱隱傳出,
「再過幾日你便要尚公主,身體若有不適,就該多泡溫泉。」
慕丞相背著手,沉聲道:「萬一被公主知道你患寒疾,恐她不喜。」
「父親放心,」慕行之嗓音溫潤低啞,「我為尚公主已籌謀多年,不會再生變故。」
慕丞相點點頭,問道:「那封信可燒毀了?」
慕行之淡淡道:「慕多壽最後的價值便是誘她回京,既然目的達成,我自會處置妥當。」
慕丞相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娉婷公主是陛下與元皇後唯一嫡女,母族又牽連著北境秦王府。你要好好待她,隻要哄得她高興,這半壁江山的權勢都是你的。」
慕行之眼睫微垂,燈燭下,眸光幽暗:「是,父親。」
我將青瓦重新鋪回,坐在屋頂上吹了半宿的風。
天光微亮時,我站起身。
冷硬的目光望向朝陽,抿緊雙唇。
-
三月初三,公主出閣。
父皇親自駕臨相府,為我與慕行之主婚。
滿朝文武盡數到場,熱鬧得像他們自己嫁女兒一樣。
耳邊諸如「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賀聲不絕於耳。
慕行之與我牽著花球兩端,跨過一道一道的門,鞭炮聲噼裡啪啦響了一路。
直到走入喜堂。
禮部派遣出的人揚聲唱道:「一拜天地!」
紅綢被輕輕拉扯,慕行之已經彎下腰去。
我岿然不動,恍若未聞。
慕行之抬起頭,才發覺我一動不動,他輕聲提醒:「公主。」
我權當沒聽見,挺直了腰板。
那些祝賀之詞漸漸成了竊竊私語,不懂我這是鬧什麼幺蛾子。
「娉婷。」
父皇開了口,低沉中帶著告誡。
我扯下喜帕,頭冠上的金鳳躍躍欲飛。
雙膝一曲跪在地上,我面向父皇大聲說道:「父皇,我不嫁慕行之。」
此話一出,哗然一片。
但我早預料到了,我提高了音量,再度重復:「父皇,我不嫁慕行之!」
八個字,我一音一節,說得擲地有聲。
不管父皇是何等神色,我已站起身來,摘下頭上的五鳳含珠冠,不當物什地隨手拋了。
滿頭長發零落腰肢,我轉身看向慕行之。
在他錯愕震驚的目光裡,笑得桀骜:「本公主是父皇與母後唯一嫡女,北境秦王府後裔,誰娶了本公主,便有了半壁江山的權勢,你慕行之區區公卿之後,無才無德,無智無貌,妄想尚公主……」
我冷哼:「還不配!」
我將那晚他與慕丞相的話,原封不動地挪了過來。
慕行之一張俊臉蒼白如紙,薄唇輕顫,無聲地動了動。
我輕蔑地覷了他一眼,大步走向門外。
父女連心,知我所想。
父皇斷然下令:「攔住她!」
可我去意已決,掣出藏在腰帶裡的長鞭,在重重金吾衛中橫劈出一條路來。
喜堂頓時亂成一團,我踩著不知道是哪個倒霉鬼運起輕功,幾個起落便衝出了屋子。
相府外,我早已備好了馬匹。
跨上馬背,我一扯韁繩,馬兒抬蹄嘶鳴。
「公主!」
「快攔住她!」
「殿下!」
急急擁出相府的人嘈嘈雜雜,一聲「娉婷」混在其中。
不是父皇。
不是父皇,還有膽子直呼我名的……
我回頭望了一眼。
人群之中,有著絕世容貌的喜服男子眼眶通紅,琉璃似的瞳眸仿佛碎裂:「娉婷,別走!」
我皺了皺眉,壓下心頭翻湧的怪異起伏。
金吾衛已經向我衝了過來,我狠心轉過頭,一夾馬腹。
「駕!」
千裡良駒四蹄撒開,狂風吹不散我心頭怒火,繁華京畿被我拋之腦後。
什麼公主,什麼娉婷,通通見鬼去吧!
-
我在京畿鬧得翻天覆地,不管不顧回了北境。
一進王府,我便疾跑著向後院練武場。
「外公!」
我帶著哭腔和滿腹委屈,被年逾古稀卻英武不減的老者摟得嚴嚴實實。
外公心疼我的同時又痛斥起了父皇,毫不顧忌君臣有別。
秦王竇氏一門忠烈,世代鎮守北境。
外公有五子一女,除嫁入皇室的我母後外,其餘諸子皆戰死沙場,竟未能留下一脈香火。
父皇心知愧對外公,又與我母後是真心相許,結發夫妻,因而疼我近乎眼珠子一般。
縱然我闖出了天大的禍事,父皇除了為我收拾殘局也別無他法。
我並不擔心此事會對我有何不利,我隻惱恨慕行之的心機深沉。
喜堂上我棄他而去,左思右想後不覺得解氣,反而頻頻後悔。
倘若那時我再狠一些,就該反手給他兩拳。
如今他在京畿,我在北境,此後餘生怕是見不著了。
春去夏至,夏去秋來。
寒風追著枯黃落葉滿地亂滾。
我在校場裡揮舞長槍,一套槍法走完,王府婢女朝我招手。
「什麼事?」我用布巾擦著滿臉的汗。
「有貴客到,王爺讓您立刻回府。」婢女幫我拆著身上的軟甲。
我隨口問:「哪來的貴客?」
「京畿來的,」婢女偷笑著說,「他還說是公主您的夫婿呢。」
我一愣:「誰的夫婿?」
婢女眨眨眼:「您的。」
我猛地蹙眉:「他長什麼模樣?」
婢女回想了一下,臉微微紅著:「奴婢不知道怎麼形容,反正就是……是傾國傾城的模樣。」
我抽出兵器架上的九環砍刀,大步流星地朝王府走去。
-
半年多前,我在京畿受了委屈,外公已然是心肝肉的疼。
如今慕行之找上門來,不用我動手,外公就能把他拆皮碎骨。
我是這麼以為的。
可等我拎著砍刀衝進王府正廳時,看見的卻是無比和諧的一幕。
外公站在大沙盤後,盯著盤中局面,蹙眉沉思。
沙盤對面站著慕行之,一慣白衣廣袖,風採逼人。
見我喘著粗氣進來,慕行之眼中立時暈染笑意,整個人變得鮮活起來。
「公主,久未相見,臣甚是想念。」
我二話不說,抡起砍刀就要動粗,卻被外公制止。
「你這是做什麼?」
「砍死他!」我毫不遲疑地喊。
「胡鬧!」
外公搶過我手裡的刀:「行之是你夫婿,又是一介文人,哪容得你喊打喊殺的。」
「他對我存心不良,百般算計,狗屁夫婿!」我狠狠瞪向慕行之。
外公語重心長地說:「求娶那件事,行之與我解釋過了,都是誤會。」
說罷,又瞥我一眼:「你這性子也得改改,什麼事不能攤開了說,非得鬧得驚天動地。」
「外公——」我難以置信。
當初剛回來的時候,若不是我攔著,外公的大軍怕是要開拔入京,將慕氏一鍋端。
怎地才見慕行之一面,便倒戈相向了?
外公招呼著慕行之,親親熱熱道:「行之啊,來,咱們繼續,你這一路的兵陣著實精妙,風火山林,處處佔先。」
慕行之一臉謙遜,溫聲含笑:「王爺過譽了,下官不過是紙上談兵,沙盤輸贏哪比得過王爺御敵千裡。」
「什麼王爺下官的,你與娉婷是夫妻,她如何稱呼,你便如何稱呼。」外公笑呵呵地說。
「外公這般抬愛,行之鬥膽放肆,」慕行之躬身施禮,文質彬彬。
我一口後槽牙差點沒咬碎。
偽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