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蜜腹劍的偽君子!
外公和慕行之在沙盤推演,一推就是兩個時辰。
我原本冷眼旁觀,不經意掃了幾眼後也有些認真起來。
我自幼被外公教導武藝兵法,沙盤局勢,一看便懂。
雖說慕行之一再強調,沙盤輸贏如紙上談兵,但其實沙盤最是能看出一個人的心智謀算。
外公酷愛硬仗,主力步步緊逼。
慕行之避其鋒芒,棄官道擇水路,已成包圍之勢。
若再推演下去,外公必輸無疑。
我盯著沙盤,心想我若是外公,要如何突圍,該怎樣反攻……
想著想著,便全神貫注起來。
手邊遞過來一杯熱茶,我不假思索,接了兩口喝完。
「還要麼?」清潤的嗓音柔聲問。
我隨口回了一句不要後,怔愣一瞬,猛然轉頭。
慕行之就站在我身邊,猝不及防之下我正正與他四目相對。
他雙眸似無波古井,我心神瞬間墜入井中。
響起了「咚」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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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不知什麼時候走了,花廳裡隻剩我與慕行之。
我一把攥住他的衣領,將人拉著彎下腰:「你還敢來!你對我外公說了什麼?」
慕行之輕聲道:「自然力證清白,總不能讓外公誤解了臣。」
「還敢說誤解!」我又拉緊三分力道,咬牙道,「那晚我聽見的句句都出自你口,還有什麼可說的?」
這個舉動,令我與慕行之的距離驟減,呼吸可聞。
太近了……
我手指一頓,想著要不要把人推遠一些。
可慕行之膽大包天,竟順著我抓他領口的力道,又挨近了一寸,真真與我鼻尖碰鼻尖。
我心中一震,慌忙松手。
慕行之卻牢牢握住我的手腕,聲音清淺,平穩異常:「臣說過,為尚公主謀劃多年,是,臣是謀劃多年。自十年前,臣便想好要與公主成婚,為此,臣日夜苦功,讀經史百家,算兵法布陣,練儀態姿容,熟心機謀劃。」
「臣輕而易舉考了三元及第,臣亦有輔政曠世之才,臣能運籌帷幄帳中,決勝千裡之外。」
慕行之壓低了聲音,雙眸仿佛誘人心魂:「倘若沒有這番本事,陛下與秦王如何將臣看重,又憑什麼將掌中明珠託付。」
「臣還說過,利用慕多壽誘你回京,臣確實這樣做了。」
他幽暗的黑眸對上我失措的雙眼:「慕多壽死於十年前,他與公主有生死之諾,臣不如他,臣沒有與公主幼時相伴的情分,可臣對公主的情誼與他相比隻多不少。他沒有機會,臣有,臣不但誘你回京,還在沿途安插眼線。」
說到這裡,他聲音逐漸放輕,勾唇呢喃:「算好你入城時辰,猜你如何強搶,巡城營幾時ƭű̂ₘ現身,禁衛軍多久到場,金吾衛又如何識破你的身份將你逼入非嫁臣不可的絕境。」
所有這一切,都是慕行之提前布局,隻待請君入瓮。
我渾身輕顫,掙開他的手,厲聲問道:「你怎麼敢——」
「臣為何不敢?」
慕行之目光坦蕩,嘴角噙著笑:「臣等這一天等了太久,久到臣一度以為自己等不了了,再多的徹骨相思,再深厚的情愛諾言都敵不過生死一關。」
「臣闖過了這一關,便再無所畏懼,今生今世,臣隻願與公主白頭偕老。」
分明是慕行之心計謀算。
分明是他層層套路。
怎麼又能如此理直氣壯,甚至深情款款?
我陡地生出一股怨憤來,「你願,我不願!」
「公主為何不願?」
慕行之微微揚眉:「莫非,公主另有所愛?」
我脖子一梗:「是又如何!」
「能被公主愛重的人,難道是慕多壽?」
我想都不想便答道:「我與多壽有生死承諾,也有幼時情分,你不配與他相提並論。」
「如此說來,公主心中之人果真是慕多壽。」慕行之緩緩一笑,溫柔如昔,「那也很好,公主心中有他,我心中有公主,兩不耽誤,各自安好。」
一面瘋子似的執拗算計我,一面對我另有所愛渾不在意。
我:「……」這人到底是有什麼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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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行之此番前來是攜了父皇的聖旨,命他巡防北境。
往年父皇也會派人來,大多走個過場,但慕行之卻是一副要長住的架勢。
館驛簡陋,外公不顧我的反對將慕行之請到王府來住。
他入府當日,我扛著細軟去了軍營。
一掀開簾子,便看見案幾上放置的食盒。
我沒多想,打開食盒裡面是兩顆茶葉蛋,一碗粳米粥,還有一盅熱湯。
茶葉蛋味道一般,粳米粥也沒什麼稀奇,可等我喝上那盅熱湯時,臉色霎時變了。
我用勺子攪了攪湯底,沒找到應該有的東西。
Ţŭ̀₀來不及細想,我放下湯盅跑出營帳。
四目掃去,沒看見有其他人。
「帳子裡的食盒是誰送來的?」我問守在帳邊的軍士。
「回稟公主,是巡防大人。」
慕行之。
我蹙起眉,回到帳中又攪了攪湯盅裡的食材。
有紅棗的甜味,卻沒有紅棗。
慕行之怎麼知道我雖不愛吃紅棗,卻獨愛紅棗的甘甜?
是巧合麼?
我垂眸盯著湯盅,若有所思。
慕行之盡職盡責,在營中行走,勘察得十分用心。
我藏身一處窄口,在他路過時將他扯了過來。
慕行之背靠營帳,笑得從容爾雅,「公主這般心急,可是想臣了?」
「慕行之,」我冷冷望向他,質問道,「我的喜好,你如何知道的?」
「公主口中喜好指的是什麼?」慕行之一副費解的表情。
我沉下聲:「你還在和我裝傻!」
「不是臣與公主裝傻,」慕行之進前一步,在我耳邊輕聲道,「是公主從未想過了解臣,臣知曉公主的事,可公主對臣又明白幾分?倘若公主能多在意臣一些,那一切的謎題或許都有答案。」
說完這話,慕行之伸出手,輕輕拂開我耳邊碎發後擦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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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行之說得對,我並不了解他。
我甚至不知道,他為何會對我有這般執著。
回京之前,我分明從未見過他,又哪裡值得他耗費十年,隻為與我相配。
我命人去查慕行之。
不久後,一封寫滿慕行之平生的信箋擺遞交到我手上。
足足十七八頁的紙,前面十五頁都是寫十年前的慕行之如何如何紈绔,如何如何荒唐。
身為慕氏一族的長子嫡孫,慕行之不但天賦平庸,且本性毒辣。
一樁樁一件件,哪一樣拎出來都與如今的慕行之搭不上邊。
轉折點在十年前。
慕多壽病重被接回相府後不久,沉疴難愈,眼見活不成了。
但不知出了什麼變故,有一日慕行之與慕多壽竟一起掉入荷花池中。
那是早春時節,池水寒徹。
被人拉上來的時候,體弱的慕多壽已沒了氣息,活下來的慕行之也昏迷不醒。
慕丞相不得已,去拜求那神乎其神的天下第一奇人。
那人救醒了慕行之。
醒來後的慕行之,性情大變,仿佛換了個人。
換了個人……
我盯著這四個字,千萬思緒亂成一團。
在這團亂麻中有那麼一根線,從若隱若現逐漸到清晰明朗。
會有這種可能嗎?
慕行之。
慕多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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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了疑惑,也有了一個荒誕大膽的猜測。
為了驗證,我一改往日對慕行之的態度,尋找各種由頭與他在一處。
慕行之寫字的時候,總一手持筆,一手握拳抵著側頰。
慕行之下棋的時候,思索間,手指會不自覺地摩挲棋子。
慕行之喝茶的時候,習慣往茶杯裡放一小塊陳皮。
一件兩件或許是巧合,但所有巧合匯總一處,即便再難以置信,也是足以佐證一切的事實。
寒風凜冽,我撬開窗棂,翻身入內。
臥房裡燃了金絲炭,暖香沉沉。
我摸到床邊,悄悄掀開了床帏一角。
黑暗中,我毫無防備地對上了一雙雪亮的眸子。
「夜半十分,公主是來找臣談心的?」慕行之嗓音微啞。
我沒想到他竟醒著,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幹脆把心一橫,說:「多壽睡覺從不打鼾!」
「所以呢?」慕行之低笑,「公主想知道臣睡覺是否打鼾?那公主怕是要等上很久了,臣今夜,無眠。」
我繞不來這些彎彎道道,直接了當地問:「你是不是多壽?」
慕行之輕聲說:「臣是慕行之。」
他說他是慕行之,但也沒有否認他不是多壽。
我皺起眉,下唇被咬了又咬,猜測著問:「你是不是不能說出來?不能告訴我你是多壽?」
那位玄之又玄的神人我也見過,他總說些天機不可泄露的話,保不齊這件事有不能宣之於口的禁忌。
「公主想知道,」慕行之坐起身,「那臣便告訴公主。」
慕行之裹了披風,與我走出門去。
北境的夜風兇狠刮過,他輕咳了幾聲,說:「臣的身體還算康健,隻是這寒疾有些擾人,公主不要嫌棄臣才好。」
我不甚熟練地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背,問他:「你這寒疾,是因為十年前掉進荷花池的緣故?」
「是,」慕行之邊咳邊說,「臣在鬼門關前走過一次,命是撿回來了,可寒疾卻根深蒂固。」
「不能治愈麼?」我蹙眉問。
慕行之側目看我,唇畔含笑:「公主若是心疼臣,臣這病便能不藥自愈。」
我心知又被調戲了,臉頰微紅地瞪他:「多壽以前從不油嘴滑舌。」
「他或許是想的,」慕行之垂眸,淺淺地勾起嘴角來,「隻是少不經事,不敢,也不能與公主調笑。」
我皺眉不解:「我待多壽如待自己一般,他有什麼是不敢說不能說的?」
「公主也說了,他是慕多壽,」慕行之語氣輕柔,「區區相府的庶子,有什麼資格同公主交心?非是臣這般的出身才智,否則,籍籍無名,憑什麼與公主相配?」
我聽他這麼說,下意識便要爭辯。
「公主,」慕行之臉上褪去了笑意,黑眸泛著幽暗的光,「你是陛下與元皇後的嫡女,北境秦王的後裔。臣要做你的夫婿,便是要與你朝生暮死,你不必為臣與世人爭辯什麼,臣也無須站在公主身後。」
他彎了彎嘴角,輕聲漫語:「臣已足夠毓秀於林,是你最好的選擇。」
我望著慕行之,說不出話來,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是酥燙的。
鼻尖忽地一涼,我抬頭看去。
「下雪了。」慕行之隱去了眼底的滄桑,笑著看我,「你問臣,臣是誰,如今臣便告訴公主。」
北境大雪眨眼將至。
慕行之與我站在雪中,不停咳嗽。
我幾次要他回屋,他卻不為所動。
他像是在等,我不知道他在等什麼,隻能陪著他一起等。
直到在他一聲聲的咳嗽裡藏不住的笑。
我看向他。
他滿頭青絲被雪覆蓋,一眼看過去,猶如霜華。
慕行之的一雙眼眸似被風雪洗過,澈亮得堪比十年前梨花月夜下的纖弱少年。
慕行之望著我,輕柔低語:「公主,我們定要活得長長久久,如現在這般,頭發花白,長命百歲……」
夜風驟雪混著他呢喃淺笑。
我眼眶倏地滾燙一片。
答案,我似乎……已經知道了。
梨棠落英,風雪漫天。
我的多壽,我的竹馬。
他歷經生死,磨礪十年,成就了如今的自己,隻為能與我攜手並肩。
「慕行之。」
我拂去他肩上的碎雪,抬眸朝他笑了一聲:「你出身公卿,我出身皇族,你是三元及第,我是將門之後,你驚才絕豔,我武功高強……你如今,已足夠與我相配。」
慕行之彎下腰,額心與我輕觸。
彼此垂落的眼睫交交纏纏。
冰天雪地中,漸漸升騰起了唇齒之間的溫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