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日宴席上的舞姬與先皇後長得一模一樣。
我掩面輕笑,也不知是誰的手筆,真是個蠢材。
世人隻知皇帝與先皇後伉儷情深,先皇後猝然病逝,皇上悲慟不已,空懸後位已三年有餘。
而我,親眼看見皇上將劍送進先皇後的胸口,鮮血落在龍袍上,恰好給龍眼點睛,看得人心裡發涼。
我這才明白,七年情深都是假的,皇上不過是顧忌先皇後的母家,演了一出七年的戲。
直到先皇後的兄長,徵西大將軍戰死沙場,就隨便給先皇後找了個悲痛自盡的說辭。
空懸後位是真的,也隻是為了後宮制衡。
天子權柄,深不可測。
不過這舞姬,樣貌確實像先皇後,神態身姿卻太過風流,失了先皇後的大氣端莊,要我看來是萬萬不行的。
皇上見了舞姬的樣貌,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換上了滿臉溫柔,目光注視著舞姬,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樣。
虛偽,我在心裡冷哼。
明面上,皇帝愛慘了先皇後,遇到這舞姬,自然還得繼續演戲。
曲歇舞罷。
皇帝微微前傾身子問道:「領舞何人?」
那舞姬也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顫抖著作了個揖,回道:「奴婢名喚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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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擺了擺手,示意群舞退下,舞姬隨著人群出了大殿。
接下來的事,自然有人替他安排得妥妥帖帖。
周遭不知情的妃嫔們,倒是一個個緊皺著眉,委屈得像是霜打的茄子,有些性格潑辣些的,已經在琢磨怎麼整治這個舞姬。
這又是何必呢,後宮佳麗三千,多一人不多,少一人不少。
更何況一個小小舞姬,出身低微,怎麼都不可能博得高位。
麻雀終歸是麻雀,再像鳳凰也變不成鳳凰。
舞姬隻是一個小插曲,宮廷宴樂依舊,新的美人翩翩起舞,觥籌交錯。
我本不喜宮宴,以不勝酒力為由退席。
皇上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我也樂得自在。
我拖著長長的禮服,路過骠騎將軍肖牧雲身後。肖牧雲在推杯換盞間喝了不少酒,似乎是醉得深了,手握著酒杯搖搖晃晃,灑了些酒在我的宮裙上。他俯身想擦掉酒漬,我彎下腰虛虛扶他:「將軍使不得,不過是些酒,無礙。」
不經意間,肖牧雲在我寬大的袖子裡塞了一個紙團,我默不作聲,直起腰做了個揖,輕道告退。
回到寢宮,我取出那張紙團,隻寫著兩個字「紅韶」。
我將紙團點了,火焰燃燒在指尖,一點點化為灰燼。
手一揚,便連灰都散了。
第二日,就傳來皇上昨晚臨幸斯夢,封斯夢為美人的消息。這般越級封詔史無前例,後宮震動。
當晚有個妃嫔直接去了皇上寢宮,不顧侍衛阻攔,硬闖了進去,卻恰好撞見斯夢窩在皇上懷裡,叼著一顆葡萄往皇上嘴裡喂。被撞見這般情景引得皇上大怒,罰了那個妃子禁足半年,還奪了半年俸祿。
那妃子禁足後在寢宮裡整日哭哭啼啼,哭得這後宮也愁雲繚繞。
之後,斯夢專寵十日,皇上免了早朝,朝野議論紛紛。
臣子的奏折堆成一座山,皇上卻臥倒溫柔鄉。
嘖,這出痴情的戲碼,皇上演的忒久了,估摸著快到收場的時候了。
果不其然,又過了十日,斯夢被賜死,罪名是弑君。
據傳,斯夢意圖將帶毒的葡萄喂進皇上的嘴裡,皇上身邊有個眼尖的宮女發現蛛絲馬跡,救了皇上一命。皇上大怒,當下就喚了慎刑司,多般酷刑下,斯夢供出自己受燕王指使。
燕王。
聽到這個名號,眾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先皇多子,當今皇上非長非賢,若不是有徵西大將軍與燕王的輔佐,這皇位壓根輪不到他。
而如今,徵西大將軍戰死,燕王又出了這檔子事,曾經的左膀右臂分崩離析。
以上都是宮廷傳聞,但憑我對皇上和燕王的了解,在斯夢盛寵的這幾日,或許是與皇上達成了什麼交易,斯夢甘心易主,用自己的死換燕王的罪名。
不然,徵西大將軍怎麼會死呢。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戰死沙場,當這個消息傳回府裡,我腿一軟跌在了地上,不敢去想宮裡的先皇後,我的長姐,聽到這個消息會有多傷心。
當晚,我憑借長姐給的腰牌入宮,正好撞見皇上進了長姐寢宮。
當時的我還想著,長姐多年盛寵果然不假。
我真傻。
也幸好我當時傻,想著不能打擾二人,憑借自己的身手,躲過宮女侍衛悄悄潛入偏殿。
就在偏殿裡,我聽著長姐垂淚哭泣,而皇上,他許是演累了,親口說出兄長是他所害,他在軍中埋伏細作,在兄長乘勝追擊的時候,將一支箭射進兄長的胸口。
戰場上一片混亂,誰都不知道這箭從何而來,隻道是敵軍的安排。
長姐聽到這一切崩潰了,她拿起牆上的劍往皇上胸口刺去,卻被皇上輕而易舉地攔了下來。
曾被贊為將門虎女的長姐已經七年不曾握劍,又怎麼是皇上的對手,那把劍反倒被送進了長姐的胸口。
我眼睜睜看著這一切,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不敢出去。
我出去就是死路一條。
兄長死了,長姐也死了,將軍府隻剩下我一個。
我不能死。
我要為兄長和長姐報仇。
2、
我們顏氏一族赤膽忠心,代代為國守疆。祖父鎮守西域三十載,隻有父親一根獨苗。
父親在塔城之役中不慎中了敵軍毒箭,英年早逝。母親悲痛過度傷了身子,拖了幾年就隨父親去了。
兄長承襲將軍名號,早早上了馬背,撐起本門榮耀。
少年將軍意氣風發,烏什之戰收復城池兩座,拜城大捷打得匈奴三年不敢進犯,徵西將軍的威名傳唱四方。
那是怎樣肆意的時光啊,我隨著兄長、長姐被養在軍營裡,每日兄長教我武,長姐教我文,軍營的將士都待我如女兒。
我在他們的庇護下長大,有自己的小馬駒,噠噠的馬蹄踏過初春泛綠的草原,將未融的冰雪踩在腳下。
我在草原上放風箏,無邊無際的草原任我奔跑。我還在在沙漠裡烤羊排,烤得手裡的羊排滋滋冒油,將火候最好的兩塊肉給兄長和長姐。
邊疆戰事不斷,這樣安逸的日子是少數。
若到了兄長出徵的時候,長姐也會著一身鐵甲隨侍左右。
長姐擅使長劍,劍法靈活,打遍軍營鮮有敵手,曾親手斬下敵將首級,是赫赫有名的巾幗英雄。
我仰慕長姐馬上的英姿,立誓長大要當女將軍。
長姐聽了,揶揄我道:「我朝可從未有過正式冊封的女將軍。」
我不假思索地回道:「那銘兒就要當我朝第一個女將軍。」
長姐哈哈大笑,她跳下馬背,重重拍了拍我的肩:「好!銘兒好志氣。但長姐我也想當這女將軍,銘兒隻怕是得屈居第二了。」
長姐就是這樣張揚地綻放在邊疆的格桑花,她的心中盛著家國天下。
可誰也沒想到,一次凱旋回京的過程中,長姐愛上了當時的五皇子納蘭澤,當今聖上。
也不能怪長姐。父母早逝,長姐的肩上承擔了太多,在別家小姐曲水流觴、賞花吟詩的時候,長姐要經營家業、上陣殺敵。
她太苦了。
彼時的納蘭澤細致妥帖、溫柔周到,待長姐極好。
我們常年不在京城,與達官顯貴們都不熟絡,對京城的世家派系也都不了解,長姐總擔心處理不好世家間的關系。納蘭澤常以切磋武藝為名來找長姐,闲聊時與長姐細細梳理復雜的派系關系,在往來見禮間也多有指導,還以皇子的身份做媒,向諸位皇子王爺引薦將軍府。
一來二去來往逐漸親密。
長姐應了納蘭澤的邀約一同打獵,去的時候明明是兩匹馬,回府的時候長姐卻紅著臉坐在納蘭澤的馬上,與納蘭澤低聲講話。
翩翩公子,絕代佳人。
真真是美如畫。
或許長姐就是愛上了納蘭澤的妥帖溫柔。
為了納蘭澤,長姐放棄了夢想,放棄了自由,換上繁復華麗的宮裝,成了籠子裡的鳥雀。
而兄長為了長姐,同意與納蘭澤結盟,祝他奪得皇位。
在兄長和燕王的幫助下,納蘭澤扳倒太子,鬥贏三皇子,一步一步走向皇位。
這,居然已經是十年前的故事了。
十年間,多少物是人非、生死相隔。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我與長姐,竟是此生不復相見了。
3
燕王納蘭琛第二日就被軟禁在府中。皇上隻說讓他好生休養,待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再還他清白。
可這事怎麼查呢,唯一的證人斯夢已經死了,是黑是白還不是由皇上說了算。
後宮倒是熱鬧了好幾日,斯夢被翻來覆去地念叨,宮妃們嘲笑她短暫的絢爛,而這嘲笑中又有掩不住的嫉妒。
我不愛和宮妃一起扎堆闲聊,近日正好新得了一本棋譜,闲時就琢磨棋譜,棋藝倒是有些長進。
這日午後,天氣回暖,我執棋與自己對弈,黑白二子落滿棋盤,也沒能決出勝負。
倒是聽得窗外吵鬧,婢女通傳,皇上來了。
納蘭澤今天的心情不錯,進門的腳步輕快。
瞥見桌上的棋盤,他解下身上厚厚的大氅,坐在我對面,攏了攏袖子,捻了一顆白子。
我落下一顆黑子,淡淡問道:「皇上今日怎麼得闲?」
「朕想去看看德妃,正巧路過你這,就來看看。」
我點了點頭。
納蘭澤擅棋,我絕不是他的對手。不過走了十步,白子的劣勢局面已然扭轉。
他又落下一子,似乎漫不經心地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問道:「七弟的事,你怎麼看?」
納蘭澤排行第五,他口中的七弟是納蘭琛。
還說什麼順路瞧瞧,原是來探聽口風的。
我低下頭看著棋盤,避免被納蘭澤看出情緒,反將話題拋了回去:「我們已經多年未見,臣妾不敢妄下結論,皇上您是最了解他的,您覺得呢?」
納蘭澤不答,手中的棋子卻更顯狠辣,一炷香的時間裡,黑子的退路被全部封死。
納蘭澤慢悠悠地下了手中最後一顆白子。
乾坤已定,我滿盤皆輸。
納蘭澤將手中的棋子丟回棋笥,才說道:「這九五之尊的位子誰都想坐,十年前七弟心甘情願輔佐我,朕也全心全意地信他。如今,可難說了。前段時間朕還得了消息,說七弟有些動作。你說,朕和七弟向來感情很好,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我讀懂了納蘭澤的意思,軟禁隻是第一步,下一步恐怕就是奪權。
他這次來的目的是想試探我和納蘭琛是否還有接觸,也是試探我的立場。
我見招拆招:「都說等闲變卻故人心,再親近的關系,皇上還是要提防一二,不如再派人查查。」
納蘭澤點了點頭:「是得好好查查,朕不想冤枉七弟。」
「好了,在你這待得夠久了,德妃要等急了,我得空再來看你。」
他起身要走,宮女連忙為他披上大氅。
「對了,最近匈奴進貢了幾匹馬駒,其中一匹汗血寶馬極為俊秀,想來你會喜歡。朕賜給你了,若是無聊,可以去御馬監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