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澤看著我長大,自然知道我愛馬,擅騎術。
可我愛的是草原上肆意奔馳的自由,是汗水滴落在馬背上的酣暢。而不是在小小的馬厩裡,穿著一身繁復不便的宮裝,撫摸駿馬的鬃毛。
深宮中的馬和深宮中的人一樣,都是沒有生氣的。
而我被納蘭澤困於這深宮,難見天日。
我胸口鬱結得緊,隻低低道了聲:「諾。」
我接過婢女手裡的暖爐遞給納蘭澤:「臣妾瞧外面剛下了雪,皇上拿著這手爐取取暖。德妃姐姐常念叨您,我就不留您讓她生厭了。」
納蘭澤最喜歡小女子的乖順模樣,聽了這番話,方才嚴肅的臉上多了幾抹柔和,他點點頭,在跪拜聲中轉身離去。
兄長與長姐的事,是一個秘密,一個我本不該知道的秘密。
我一直裝作渾然不知的模樣,扮作正常的宮妃,讓納蘭澤放松警惕。
納蘭澤走後,我又想起了些往事。
小時候,我與納蘭琛關系很好。
長姐嫁給納蘭澤後,兄長回了北疆,將軍府無人,我就隨長姐住在五皇子府。
過了兩年,納蘭澤拉攏了當時的七皇子納蘭琛,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什麼故事,在我剛認識納蘭琛的時候,就知道驚才豔絕的七皇子對納蘭澤忠心不二。
當時,納蘭琛常會來五皇子府,他長我五歲,多多少少還帶著一些少年脾性。
我愛和他一起玩,讓他帶我去見見這人間的光怪陸離。
我們曾在酒肆喝得酩酊大醉,也曾去賭場賺得盆滿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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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有一次,我扮了男裝,讓他帶我去青樓瞧瞧。
他皺著眉拒絕了我,頭搖得像撥浪鼓。但又經不住我的死纏爛打,喬裝與我一道去了怡紅院。那些紅櫻翠柳軟著身子往我們身上倒,我伸手想碰她們的鬢發。納蘭琛周遭都是冷的,他打掉了我的手,把我拉進包廂,讓我安分點不要惹禍,免得暴露身份。我看著他一臉正經的模樣哈哈大笑。
當時,我確實是朝著混世魔王的方向發展的。
過了幾年,納蘭澤登基,納蘭琛被封為燕王,兼任尚書令,每日政務繁忙,大半日都在宮裡。
我不是宮妃,不好再日日跟著長姐在宮裡,自己回了將軍府,學著當一個世家大小姐。
交集少了,關系也就疏遠了。
直到兄長和長姐出事,我潛入燕王府,將實情相告,盼他能助我一二。
我扯著他的衣袖,而他卻撇過頭,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我們僵持了很久,直到我聽到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對不住,皇兄於我有恩,我不能背叛皇兄。」
那年大雪紛紛揚揚,蓋住人間離合悲歡。
我才發覺自己在這世間孤立無援。
雪落在身上,卻冷到了肺腑裡。
又是一年冬日,納蘭琛敬愛的皇兄也捅了他一刀。
如今的他,是作何感想呢?
4
近日,我在等一個出宮的時機。
說來我入宮也已經三年。
長姐入葬不久,納蘭澤就以庇護孤女為名,召我入宮為妃。
百年傳承的將軍府,就這樣沒了。
入宮後,我接手了長姐在宮中留下的人脈,打通了一條通向宮外的信息網。
宮外有我留著的人手。我讓他們幫我了解一些訊息。
還有,找一些人。
一些可以威脅到納蘭澤王位的人。
一些納蘭澤以為,已經死了的人。
六年前,江南水災。
先皇派先太子納蘭祁攜救濟糧前往江南賑災。
這本是為先太子納蘭祁賺聲名的美差,沒想到先太子納蘭祁半路遇到上萬流民。
這群流民背井離鄉,飢腸轆轆,竟一擁而上打了官兵,搶了賑濟糧。
在一片混亂之中,官兵傷的傷,亡的亡,連先太子納蘭祁也失去蹤跡。
而襲擊之後,流民一哄而散,如水入海,悄然無蹤。
這場意外讓先皇震怒,也讓世人錯愕。
誰也沒想到流民竟能膽大包天至此。
而這一切的一切,隻不過是納蘭澤的一場計謀罷了。
提前在先太子納蘭祁必經之路散播發放賑濟糧的消息,吸引幾萬流民蜂擁而至。他們為賑濟糧而來,卻看到先太子納蘭祁率領的軍隊並沒有分發糧食的意思,雙方便起了口角。
爭執之中,納蘭澤安排的人不斷鼓動情緒。
「官府放出消息讓我們來,現在怎麼又不肯給了!這群官兵不會是想要私吞賑濟糧吧?」
「狗官一天天就知道中飽私囊,沒看到大家伙都快餓死了嗎!」
「不如我們搶了這糧食!我們人多還怕他們這幾個人?」
「沒有吃的咱們早晚餓死!吃了這糧還能當飽死鬼!」
「鄉親們,咱們上!」
「上!」
「上!」
……
先太子納蘭祁的侍衛雖是百裡挑一的精英,可千人護送隊根本抵不住上萬人的攻擊。
趁流民與侍衛廝打在一起,納蘭澤安排的人手摸到太子附近,暗下毒手。
最後的最後,流民作鳥獸散,先太子也失去蹤跡。
這些流民怕被官兵記住樣貌,追究責任,對侍衛都下了死手,幸存者無幾。
現場血肉模糊,屍體橫陳。
納蘭澤尋了很久,一波波的人派出去皆是無功而返。
他提心吊膽了很多年,直到他坐上王位,自認江山已定,篤定多年不出現的納蘭祁,已經成了那場禍亂中沒能辨出身份的屍首。
但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一直告訴我,納蘭祁不會就這麼死了。
我畫了一張納蘭祁的肖像畫,讓人臨摹了,發給各地的暗線,吩咐他們若是見了畫中人,及時來報。
前段時間,曹郡來了消息,說是在一個酒肆看到畫中人和一位姑娘在一起。
而後探子蹲守多日,再沒看到畫中人,隻見到畫中人身邊的那位姑娘,常去市集上販賣繡品。
那位姑娘就是宮宴上,骠騎大將軍肖牧雲給我捎來的紙條上的名字。
「紅韶」
此事關系重大,探子都沒見過先太子本人,為了穩妥起見,我打算親自去尋人。
5、
臨近年關,前朝事務繁多,禮部還在著手準備聲勢浩大的春祭禮,納蘭澤已多日不來後宮。
端妃暫執後宮權柄,也是忙得不可開交,趕制新衣、發放月例賞銀、安排宴席等事項無一不是瑣碎繁雜。
而我是一個闲人。
納蘭澤給了我妃位卻不敢給我任何實權,「寧妃」的封號外人看來是安撫,對我而言卻是威脅,警告我安安分分,維系安寧和樂。
我可不是一個聽話的人。
依靠長姐留下的宮中人脈,我可以打點好上下,趁著最近宮廷採買頻繁的時機,偽裝成宮女出宮,等過幾日再用同樣的法子回到宮中。
隻是溜出宮幾日並不難。納蘭澤很少會來,我在宮中一向孤冷,宮妃也不來找我。
我幹脆裝病,御醫看不出個所以然,順著我的意思診斷為風寒,暫且扣了我的綠頭牌。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臘八這天,整個皇宮裡熱熱鬧鬧的。
上至妃嫔,下至太監婢女,都能得一碗端妃賜的臘八粥,香味滿滿地浸透宮廷各個角落。
各宮各院的主子也都給下人發了賞賜,平日裡戰戰兢兢的宮婢臉上,盛著藏不住的笑意。
我扮作一個普通的採買侍女,奉寧妃娘娘之令,出宮買一份寧妃喜歡的蒸糕。
經過一道道繁復的盤查,我終於站在了宮牆之外。
冬日的陽光灑在身上暖絨絨的,我深吸一口氣,空氣帶著冬日雪花的冷冽,刺得胸口發涼,卻讓我時隔三年再度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
來接應我的是肖牧雲,近日他一身白衣,鬢若刀裁,眉如墨畫,好一個翩翩公子少年郎。
見多了他身著戰甲或者禮服的模樣,這般平易溫和的模樣倒是少見。
他作揖示意:「小姐,時間緊迫,還請快上馬車,我們早去早回。」
上了馬車,肖牧雲坐在我身側,一落座就絮絮叨叨地說著話:「一路上我已經安排好了,車馬每兩個時辰一換,一路上快馬加鞭,快的話兩天兩夜就可以到曹郡。紅韶的住處我也已經找到了,這段時間隻是派人盯著,不去打聽消息,怕打草驚蛇。」
他辦事一向很是妥帖,我很放心。
我點了點頭,說道:「這段日子辛苦你了。」
他回道:「沒什麼辛苦的,都是屬下應該做的。」
我嘆了口氣,敲了敲他的腦袋,說道:「說了多少次了,別自稱屬下。兄長與長姐離開之後,我能算得上家人的,也隻有你了。」
他垂著頭,我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聽到他說:「喏。」
我:「我最近,總是想起還在漠北的日子。長姐和兄長在比劃劍術,我和你就在一旁拍手叫好。說起來,你跟在兄長身邊多少年?」
肖牧雲:「我自七歲起就跟著將軍,從小童做到隨身侍衛,呆了十年。」
我:「是了。自打我有記憶起,你就像是兄長身邊的影子,不離左右。你就像是我的二哥哥,看著我長大。當時的將軍府熱熱鬧鬧的,而如今,陪在我身邊的隻有你了。」
肖牧雲的手動了動,他慢慢地,試探性地抬起右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頭上,輕輕摸了摸我的腦袋,說道:「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
他的手像是有神奇的魔力,我閉上眼,心中鬱結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隨之而來的是翻江倒海般的困意,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
6、
一路快馬加鞭,到曹郡的時間還早了幾個時辰。
為了不引起注意,我讓馬車停在城門外的山坡上,與肖牧雲下了馬車。
曹郡剛下了一場雪,目光所及是幹淨的白色,空氣冷冽,刺得肺腑發疼,我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肖牧雲轉身從車上取出一件披風,仔細替我披上。披風剛烘在暖爐旁,微微溫熱,如暖流般將我包裹,驅散所有寒意。
我道了一聲謝。
城門剛開不久,陸續有人進城,我們混在人群裡,沒受到什麼刁難,順利進了城。
正是清晨時分,這座城慢慢地蘇醒過來。
我同肖牧雲並肩走在街頭上,左側早點鋪子的包子新鮮出爐,冒著熱騰騰的蒸汽,店裡小二正賣力地吆喝著。吱呀——另一邊的綢緞店剛打開大門,有個伙計正拿著根雞毛掸子掃去昨日的落灰。
身後傳來馬嘶陣陣,肖牧雲立刻將我拉到一旁,還沒站穩就見一匹馬飛馳而過,轉眼沒了蹤跡。
肖牧雲蹙著眉盯著那匹馬,帶著些微的怒意,轉頭問我時神色又是溫柔的:「你沒事吧?」
我毫不在意地笑笑:「沒事沒事。你餓嗎?我們去買個包子?」
肖牧雲微微頷首,說道:「好。」
吃著熱騰騰的包子,我們在一家珠寶鋪找到了線人。
線人將我們帶到了城角的一間小屋門前,房屋破敗,我一眼就看到了檐角缺的破洞,瓦片的碎片堆在屋頂上,長著厚厚的青苔。
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