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近日宮內發生了幾樁大事。
一是皇上駕崩。
二是先太子納蘭祁退位。
三是燕王納蘭琛繼承大統。
事發不算突然,眾人心中都早有盤算,政權過渡平穩,納蘭琛從此名正言順執國家權柄。
總算是了卻一件大事,我松了一口氣。
但對宮中妃嫔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納蘭澤死後,無所出的後宮妃嫔按照慣例將剃度出家,與青燈古佛相伴一生。
是故,近日後宮中愁雲慘淡,妃嫔們報團取暖,哭作一團。
也有妃嫔上門來尋我,我統統拒了,躲在自己宮裡收拾東西。
我當然沒打算真去寺廟出家,早和肖牧雲約定,半路悄悄溜走,同他一道回北疆。
離開前要好好收拾行囊,一些值錢的珠玉寶石都被我留在了首飾匣中,我隻挑了幾件長姐和兄長留給我的物什和一些銀兩銀票。
「怎麼帶的東西這麼少?」納蘭琛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突然出聲,嚇了我一跳。
我拍拍受驚的心髒,嗔怪地瞥了他一眼,手上動作卻不停,輕柔地拭去月華劍劍柄上的薄灰,將它放進包裹裡。
「左右也沒什麼好帶的,除了長姐和兄長的遺物,其他都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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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琛聽了這話皺起了眉,眉間有幾分落魄的愁意。
「皇上剛登基,怎麼還愁眉苦臉的?」我打趣他。
納蘭琛揮手屏退宮人,背手踱著步,走到我面前,注視著我的眼睛,眼神中藏著看不透的情緒。
他比我高了不少,我不得不仰著頭看他。
他的影子附在我的身上,像是溫柔地擁我入懷。
「你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把你弄丟了嗎?那天我帶著你出門逛廟會,在半路看見有人在比武,鑽上前去湊熱鬧,等到比武結束才發現你不見了。」
「當然記得,我原先跟在你身後,看到糖葫蘆才想起來去拉你袖子,卻發現你不見了。那天走得遠,我又不認路,把我急壞了。最後站在橋中央,等你們來找我。」
「都怪我貪玩,四處找也找不到你。最後不得已回去搬了救兵,將軍府和王府烏泱泱一大群人都來找你。」
「那麼多人來尋我,可最後找到我的,還是你。」
「是啊,好在最後,我還是找到你了。我遠遠就看見了小小的你在橋上哭,喊著你的名字跑到橋上,你衝上來就抱住了我,哭得滿臉都是淚,嘴上還在嘟囔著怪我把你丟下了。我當時抱著你就在想,我再也不要弄丟你了。」
「顏銘,我再也不要弄丟你了。」
「留下來吧,留下來做我的皇後。」
我看著納蘭琛的眼睛,那裡倒映著一個小小的我。
他眼中的深情我全都知曉。
但我不願。
不願在這王宮裡當一隻被折了翅膀的飛鳥,不願意在這個囚牢裡度過我的一生。
納蘭琛步步緊逼,直到將我逼在牆角,手撐在牆上,迫使我做出回答。
「納蘭琛,元宵那天太多人見過我了,你若是立我為後,封後大典就會被眾人識破。你讓先皇的妃子做皇後,被天下人知道,禮義廉恥的流言蜚語就能壓死你我。」
「這又如何,我如今貴為九五之尊,我若想立你為後,誰敢說不!」
「你的肩上肩負著這天下,由不得你任性。」
「他人的想法看法都與我無關。我隻問你,你願不願意。隻要你點頭,我自能處理好一切。」
「我不願意。這宮牆關了我這麼多年,我隻想離開這。」
「就算是去當尼姑?」
「就算是去死。」
21、
納蘭琛放我走了。
他說,既然留不住,那就由我去。
出宮的那一天,天陰沉沉的,一場雨接著一場,下得沒完沒了。
我上了出宮的轎子。
臨行前,我掀起窗帷,想最後看一眼這宮城,透過層層雨幕,卻恰好撞見納蘭琛的目光。
他站在太華殿前,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太遲了,我向他擺了擺手,放下了簾子。
太遲了。
如果在一切美好湮滅前,他就向我提親,我會歡喜地答應他,我們會成為青梅竹馬的佳話。
可當我目睹長姐被納蘭澤所殺,潛入燕王府求他助我卻被拒絕之後,我們之間就再無可能了。
少女曾經的萌動春心,已經被埋在了那一天的大雪裡。
而再過五天,納蘭琛就會收到消息,妃嫔們在上山的路上被匪徒打劫,寧妃顏銘被匪徒所殺,留下一具被糟蹋得面目全非的屍體。
22、
我終於回到了北疆。
春日裡,冰雪消融,萬物復興。
荒草砂礫之中,泛著點點綠意。
我去了兄長長眠之地,坐了一天,將這些年發生的種種事情摻在酒裡,說給兄長聽。
回應我的,隻有北地的風。
暮色四合,肖牧雲來尋我。
我站起身,畢恭畢敬地對著墓碑鞠了一躬:「請兄長放心,銘兒會承襲顏氏一族為國守疆的職責,守護北疆。」
回了軍營,我去了肖牧雲的軍帳,自請為軍中前鋒。
他張開了嘴,想說些什麼,可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點了點頭。
23、
「诶,你聽說了嗎?最近軍營裡新升了一個女將軍。」
「曉得曉得,那女將軍我還見過,臉上帶著個面具,不知道長什麼樣子,但在戰場上是真的不怕死,次次衝在最前面。」
「我也見過她。上次和匈奴交戰,她直接衝了上去,一個人取了敵將首級。就是因為這,才升了將軍。」
「嚯,可真是命大。」
「誰說不是呢。回來的時候滿身的血,一半是匈奴的,一半是自己的,剛到軍營就暈過去了,從馬背上直直地掉了下來,還好救回來了。」
我躲在軍帳後喝酒,聽著軍中士兵編排自己。
聽完我隻是搖搖頭:「唉,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喝酒的地,也不安生。」
我晃了晃剩下的半壺酒,起身想要換一處地,剛走沒兩步,撞見了來逮我的肖牧雲。
我扭頭想躲,他快步上前拽住了我的胳膊,走到我身前攔住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眉頭皺成了一團:「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大夫不許你喝酒,怎麼又偷偷喝。」
我嘿嘿一笑,試圖糊弄過去:「這不是,饞了嘛——」
來北疆後,我愛上了喝酒。
說來也奇怪,以前那麼苦的日子,我也撐下來了,反倒是一切都過去之後,我沉醉於從酒中獲得安寧,喜歡微醺時忘記煩惱的愜意感。
肖牧雲奪走了我的酒,拉我進了軍帳,屏退侍從,並吩咐侍衛決不許人靠近,示意我在桌邊坐下。
這是有事要說的陣仗。
「這次大捷打得匈奴告饒,自願請和,上貢錢帛。這些你都已經知道了。」
我頷首。
肖牧雲揉了揉額角,一副頭痛的模樣:「你這次表現太過突出,不知被誰寫進了軍報裡,呈到了納蘭琛的案頭。納蘭琛看了軍報,封你為中郎將,還指名要見你。」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試探著問我,「你,見還是不見?」
「我好不容易實現了兒時當女將軍的夢想, 怎能不上殿冊封?這場仗打了兩年,總算打完了, 算算日子,你也要班師回朝了, 既然如此我也隨你回去,去看看長姐。」
「可若是被他認出來了——」肖牧雲還是懊惱的模樣。
我拍了拍他的肩:「不怕, 我了解納蘭琛。他最重情誼, 不會對我做什麼的。」
24、
我離開京城的時候, 正值雨季。
回來的這天,京城也下著小雨。
湿潤的空氣帶著清新的綠意, 暖絨絨地拂過面頰,不似北地幹枯冷冽。
我取了把油紙傘,在京中闲逛。
兩年的時間靜靜淌過, 沒留下什麼痕跡, 舊人舊物還在熟悉的地點。
我闲步到了小時候最喜歡去的早點鋪。
早點鋪由一個老伯經營, 老伯常年笑呵呵的, 小時候還看我機靈, 給我塞糖吃。
這麼多年過去了, 老伯似乎也沒什麼變化。
麻雀終歸是麻雀,再像鳳凰也變不成鳳凰。
「我聲」已近午市,店裡沒什麼客人, 老伯拿腰間的帕子擦了擦手, 在我對面坐下, 同我闲聊:「小姐可是很久沒來了,剛剛我差點沒認出來。」
我咽下嘴中的餛飩,回道:「是啊,老伯還記得我?」
「怎麼不記得, 小姐小時候常來,身邊還陪著一個小公子。那個小公子現在還是每個月都會來坐坐,點一碗餛飩,就坐在小姐這個位子,吃上很久。诶,今日公子怎麼沒來?」
「他啊——他家中有事,脫不開身。」我隨口敷衍道。
「這樣啊, 那小姐和公子可已經成婚了?」
「咳咳咳……」餛飩湯嗆進了喉嚨裡,咳得我喘不上氣。
「慢點吃,不急。」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有人在輕拍我的後背。
我猛地扭頭, 撞上了納蘭琛帶著笑意的眼睛。
納蘭琛在我身側坐下, 朝老伯說道:「老伯,上一碗餛飩!」
老伯笑著應道:「好咧!」
納蘭琛將手臂支在桌上, 撐著頭,側著身子看我。
他的眼裡映著一個小小的我, 藏著萬千深情和說不盡道不完的纏綿情誼。
我看著他的眼眶慢慢染上紅色, 有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我以為他會問些什麼, 或是說些什麼。
但他什麼也沒問。
他隻是一直一直看著我,眼眶含淚,嘴角卻是帶笑的。
他說:「顏銘, 好久不見。」
聲音顫抖。
我也笑了,看著他的眼睛說:「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