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這人向來懶散,能躺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站著。他能吃苦,會搬貨?不可能,就算給我看了監控視頻,我可能都會回一句,不信謠不傳謠。
沒了闲聊的興致,我趁老板娘起身招待別的顧客的工夫,給她留了張寫著宿舍地址的紙條,又在收銀臺壓了一張錢,轉身便出了門。
鼻子堵得發暈,兩腿發軟,秋天的寒風凜冽,裹著刀一樣往我衣領裡灌。
離宿舍不過幾百米的時候,豆大的雨點忽然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
……北歐的天氣,沒有什麼道理可講的。
我嘆了口氣,把外套的帽子兜在頭上,抬腿就往宿舍樓跑。跑了沒兩步,就覺得腳步虛浮,眼前發黑,身子就軟趴趴地摔進了雨裡。
再睜眼的時候,感覺周身一股熟悉的氣息,我半夢半醒間,覺得好像趴在誰的背上。
身下的人有些瘦削,硌得我肋骨生疼,我抬眼看了看,覺得後腦勺有點眼熟:「夏帆?」
後腦勺腳步頓了頓,沒吭聲。
可是怎麼可能呢,他本應在七千多公裡以外的中國,陪著他那位漂亮的金發姑娘。
我掙扎了一下:「你放我下來,我不要你管。」
前面那人扶著我的手緊了緊:「不放。」
我一聽這聲音就開始鼻子發酸眼眶發熱,夏帆就知道欺負我。
我氣壞了,一口就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嘶——」他在那一瞬間一抖,但還是沒松手,沒好氣地說,「別費勁了,這次肯定不放手。」
生病的時候最是脆弱,我委屈起來,眼淚滴在那人的背上,洇湿了一小塊:「夏帆你是不是有病?我好不容易快忘了你了,你幹什麼又來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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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口氣,還是惜字如金:「不許忘。」
……他指定是有點毛病。
11
從沙發上醒過來的時候,外面已是黃昏,大雨依然下著,客廳裡沒開燈,我被裹得像一頭熊。
周圍安安靜靜的,如果不是發梢上還留著湿漉漉的水痕,我差點以為剛剛隻是做了個夢。
抬眼掃了掃,發現窗前角落裡支稜著個落寞的人影,逆著白日裡殘留的天光,暗得看不清臉。
人影見我動了,喉結滾了滾,啞著嗓子問了句:「好點沒?」
我沒搭理他。
他這才走到近處來,被雨淋湿的頭發還沒幹透,應該是被手指胡亂抓過幾下,翹了幾根在頭上。夏帆伸手遞過來一個冒著熱氣的杯子:「把這個喝了。」
我倚在沙發上不動,假裝自己是個聾子。
那人手舉了好一會,才無奈地看了我一眼:「徐洛洛,您這一言不合就玩不辭而別,是懲罰我呢還是懲罰自己呢?」
聽了這話我差點冷哼出聲,奈何鼻子堵著,哼不出來的話太沒氣勢,索性繼續沉默。
說來奇怪,過去的六年,兩千一百二十八天,三百一十四封信,哪怕對面毫無回應,我也像是對他有著無盡的傾訴欲。
可如今我望著面前這個曾經朝思暮想的身影,心就如同窗外沉沉下墜的落日,隻覺得好累好累,一句話也不想對他說。
夏帆討了個沒趣,終於把杯子放在茶幾上,有些煩躁地把頭發揉得更亂。
「洛洛,生氣了?」他屈起一條長直的腿,半蹲在我身邊,整了整我身上的毯子,語氣前所未有的軟,「我可以知道為什麼嗎?」
我總算開了口:「因為不想見到你。」
夏帆目光閃了閃,嘴唇動了幾次,像是要解釋什麼。最後把肩膀往前一送,一臉無奈:「別生氣了。嗯?再咬一口。」
那個尾調上揚的「嗯」依然很勾人,但我此時卻隻覺得難過。
房門被敲響,一個金發碧眼的瑞典帥哥站在門外,一隻手提著我的書包,另一隻手拎著一袋大米。是亞超的店員安德森。
我剛要起身去迎,夏帆一把將我按回了沙發裡,替我開了門。
把東西搬進屋裡擺好後,安德森特意走到我的沙發前,笑著用英語說:「我看見你留在桌子上的紙條了,所以給你帶了這個。」
然後就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了一罐黃桃罐頭。
我闲聊時跟老板娘提過,小時候感冒發燒爸媽就會給我喂一罐黃桃罐頭,每次都能病好得很快。
想必是老板娘看見了我留在她那的那筆「配送費」,索性讓安德森從店裡順便帶給我的。
一抬眼,卻看見夏帆站在房間的陰影裡,神色晦暗不明,周身的氣場像隻炸毛的刺蝟。
我這才意識到,夏帆是為數不多幾個知道我這個習慣的人,安德森的行為大概是讓他有了什麼誤會。
不知道怎麼想的,我心裡一動,抬頭就對安德森堆了一臉的笑容,語氣也溫柔了幾分:「那你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哦,等我過幾天身體好一點,再去你那裡!」
安德森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隨時來。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夏帆冷著一張冰棍臉目送安德森離開,沉默了許久,聲音發澀:「洛洛,你也不要我了嗎?」
我差點被這個「也」字氣笑出來,所以是他那位薩小姐不要他了,他才想起來找我的嗎?
他憑什麼覺得我會留在原地等他,憑什麼覺得我會要別人不要的東西?
我冷冷地對他說:「對,你離我遠一點。」
夏帆沒說話,垂下薄薄的眼皮,點點頭就往外走。
天色暗下來,我想我是病得花了眼,竟看見他眼底閃過了一瞬晶亮的光。
臨出門前他站定,微微朝身後的茶幾偏了偏頭:「藥記得喝。」
然後沒等我的回復,就大步跨進了風雨中。
12
連日的陰雨過去後,我的病也好了。
宿舍樓下的郵箱裡,靜靜地躺著幾封來自夏帆的信。
他是覺得也給我寄幾封信,就能和我兩不相欠、重新開始嗎?
可我計較的,從來都不是這六年的一廂情願。
當年夏帆走後,我家裡的生意出了問題,生活日復一日地捉襟見肘起來。
學業不能斷,爸媽跟我商量,能不能去讀不要錢的師範,將來像我媽一樣做個英語老師。
我不置可否,家裡就終日籠罩著旱煙的濃霧,和爸媽一聲接一聲的嘆息。
他們當然知道,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建築系。就像我也知道,讀師範能給家裡減輕多少壓力。
每天都要省下一塊多的早飯,才能在周末寄出一封六塊錢的跨國信件。信裡不敢提生活的困苦,隻敢說學業的壓力。我悄悄躲在被子裡流著眼淚問夏帆,我該怎麼辦,還要堅持下去嗎?
那個時候我多期盼能收到一封回信啊,哪怕隻是簡簡單單的一句「加油」,都能像一道光一樣撕開黑夜,讓我看見陽光。
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
後來要不是一向一窮二白的舅舅突然給我家拿來了幾萬塊錢,改善了家裡的生活,我又如何有機會讀心儀的大學、心儀的專業,然後又拿著獎學金,飛來瑞典?
可是夏帆面對 Sara 關於那些信件的提問,回了句無足輕重的「沒看過」。
我看著夏帆那薄薄一疊的信,連拆開的欲望都沒有,隨手就丟進了抽屜的最下層。
13
北歐的冬天漫長又寒冷。
極夜很長,一天之中天亮的時間沒多久,如果午飯吃得晚一點,就能對著餐盤看見天邊昏暗的黑夜漫過窗口。
下課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從教學樓到宿舍要經過一片茂密的小樹林,沒有路燈。
手機的手電筒隻能在雪地上暈開範圍不大的一片光,僅夠看清腳下的路。腳步踩在雪地上,我聽見身後不遠處有咯吱的聲音。
是回聲嗎?我回頭照了照,咯吱聲也順勢停了下來。除了黑洞洞的樹林,什麼都看不到。
不自覺加快了腳步,身後的聲音也逐漸快了起來,這次我聽得真切,凌亂的聲音和我的步伐並不同步。
我心慌得厲害,加快步伐,小跑起來。身後的聲音也跟著加重,然後越來越近。
心髒怦怦的跳動聲鼓著耳膜,我一邊回頭一邊往前跑,沒注意就撞到了什麼東西,緊接著手腕就被一隻溫暖有力的手扣住了。
我尖叫一聲,下意識就抬手拿手電筒往那人臉上晃,慘白的光芒照出來好看的一張臉。
那人個子很高,被亮光晃得緊緊閉著眼,眉頭蹙得很深,但是卻沒有偏開頭去,而是就那樣坦然地任由我照著他的臉:「洛洛,是我。」
明明是冷峻的長相,在此刻卻讓我心裡發暖。
我喘著粗氣,聽見身後的動靜停了,這才說出話來:「夏帆?」
聲音一出,就帶了哭腔。
夏帆想要攬住我的肩,手在空中頓了一下,又縮了回去:「嗯。別怕,我在呢。」
我心安了不少,跟在他身邊往林子外走。手電筒在雪地的反光有些刺目,夏帆微眯著眼,雙手插兜,走得艱難。
一直到出了林子走到有路燈的地方,我才放下心來,回頭往來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個黑漆漆的人影站在樹林的盡頭,正不甘心地勾頭看著我。
我嚇得一哆嗦,順手就挽住了夏帆的胳膊。夏帆的身子僵了一下,猶豫了幾秒,就把那隻胳膊往外抽。
我有些尷尬,剛想縮回手,卻被他一把握住,抓著我的手揣進了他的衣兜。
我:「?」
夏帆面無表情:「天寒地凍。」
我:「那你手心還出這麼多汗?」
夏帆繃著的臉垮了一秒:「……我是暖男。」
我也沒有抽手,就這樣任由他拽著。雖說從小也沒怎麼避諱過和夏帆的肢體接觸,但此刻的我卻又開始覺得臉上發熱。
剛回到宿舍,外面又開始飄起了雪,還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夏帆凍得鼻頭發紅,兩頰也發紅,襯得皮膚更加白淨,微垂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我心軟了一秒,打開門半側了下身子:「進來喝杯熱咖啡吧。」
夏帆站在門口不動,漫天的風雪在他身後飄舞。他認認真真地看著我,看得我渾身不自在起來,他才像是眼酸一般又把眼皮垂下去了:「不了。這就走。」
身子轉了一半,又停下說了一句:「下次找人結伴一起走,或者打給我。」
手機震了震,我下意識就低了下頭。
再抬頭,夏帆已經走遠了。
14
消息是舅舅發的:「下課了嗎?」
他白天裡沒個正型,一到夜裡就人來瘋,剛好和我的時差對上。
我一句回復還沒敲完,視頻邀請就彈了出來。
我一邊卸下書包一邊接通,瞥了一眼對面那張大紅臉:「……又喝酒。」
「剛到宿舍?」舅舅朝我擠眉弄眼,「小男生送你回家的?」
我手一抖,脫了一半的外套差點掉地上:「什麼?」
「跟我還裝傻,」舅舅揚了揚下巴,「脖子上那圍巾一看就不是你的。」
我這才意識到,路上夏帆把自己的圍巾套在了我頭上,剛才他走得匆忙,我忘了還。
舅舅看我不說話,一臉得意:「叫我猜中了吧?誰啊,是不是姓夏的那小子?」
……攝像頭拆一下謝謝。
「我就知道,」舅舅又咂了口酒,「那小子追著你去了瑞典,我就知道你倆的事早晚能成。」
「別胡說,」我皺眉,「他來瑞典是他的事,跟我可沒關系。」
「嗯嗯嗯,丫頭臉皮還挺薄。」舅舅一臉敷衍,「你說沒關系就沒關系行吧,追去機場跟你沒關系,那幾萬塊錢也跟你沒關系行了吧……」
我手一頓,把眼睛湊到屏幕前:「追到機場,幾萬塊錢?什麼意思?」
舅舅這才像酒醒一樣眼神一慌:「什麼幾萬塊錢?我說話了嗎剛剛?」
我繃著臉:「……別裝。」
舅舅尷尬一咳,耍起了無賴:「哎呀我手機隻剩 98% 的電了,不說了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