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視頻早已掛斷,我保持著姿勢沒動,捏著手機陷入沉思。


夏帆回國費了好大力氣,但來瑞典快一個月的時候卻和他重逢了。夏帆一向清冷克制,追去機場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在他身上?


翹著指尖想了半天,才想起來打開相冊,翻到飛機起飛前我拍的那張照片。夕陽映紅了半邊天,紅霞倒映在航站樓候機大廳的玻璃上。


再放大點看,玻璃裡面還有個人,呈奔跑的姿勢,肩背繃直,高瘦挺拔。


15


信箱裡又多了幾封來自夏帆的信,我沒忍住,還是拆開來看了。


信裡是一張有些發皺的紙,沒頭沒尾地說什麼自己在學校的學習很順利,上次跟我提的那棵樹開花了,說如果以後我來了瑞典要帶我去海邊。


正奇怪著,瞄了一眼落款,發現時間是三年前。


抖開信紙,看見裡面還夾著一個小一點的信封,開過的封口都磨得起了毛邊,蓋著中國的郵戳。


竟是我三年前寄給他的信。


再往後拆了幾封,全都是一樣的,大信封裡套著我當初寄給他的小信封,另附的信紙上瑣碎地分享著他在瑞典的生活,一字一句,都是回應。


這些信的時間線並不連貫,內容也不盡相同,但整體基調大都是輕松和愜意。


但我卻在這種輕松愜意裡讀到了一絲古怪,像是這種舒適並非常態,而是長久疲憊困苦後,偶然的一次喘息。


這座城市已經入夜了,外面的街道安安靜靜,鮮有行人會在大雪紛飛的天氣裡走上街道。


我在地圖上查了查,最終還是往頭上套了個帽子,帶上公交卡就出了門。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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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輾轉了三趟,終於停在了一排紅牆藍瓦的居民小樓前。街口立著的牌子上標的是拗口的瑞典語,但對於我來說卻無比熟悉。得益於過去六年的「唯手熟爾」,我閉著眼也能默寫出來。


順著門牌號一間一間地找過去,最後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口。


已經 12 月底了,他家窗戶玻璃上貼著中國特色的窗花,顯得和周圍鄰居掛滿聖誕花環的院門格格不入。


走進院門按了門鈴,等待的時間想了想,是開門見山地問他為什麼這六年回了我的信卻不寄呢,還是旁敲側擊地打聽他這六年的生活?還是幹脆開口就詐他一句「那幾萬塊錢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再看他的反應見機行事?


門上的風鈴一響,我從沉思中抬起頭來,嘴裡的話囫囵了一大圈,對著面前的人憋出來一句:「……夏帆住這嗎?」


Sara 撐著門揚了揚眉毛:「小鄰居?」


……他們倆,還住在一起呢嗎?


我嘴唇發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來還他的圍巾……」


「這天氣來還圍巾?」Sara 滿臉都寫著難以置信,但還是側了側身子,「他不在家,你放到他房間就行。」


我站在門口難堪得像是快要哭出來:「不用了,還給你應該也是一樣。我走了,不好意思。」


Sara 挑著眉毛卻不接,看了我一會,才回:「我可不敢碰他的東西,尤其是跟你有關的。你自己去吧,喏,那間。」


我蹙了蹙眉,還想追問,Sara 已經一扭頭上了樓。留我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心一橫去了夏帆的房間。


他的房間幹幹淨淨,甚至有些過於清冷了。


隻有一個行李箱敞開口攤在地上,衣櫃門開了半邊,裡面已經空了。


……他這是,要搬走嗎?


託了他整理的福,他的全部物品都攤在明面上,一目了然。包括行李箱底部塞著的,厚厚的一沓信,和一個軟皮的本子。


我蹲在行李箱邊,有些心虛地關上了門,經過一番激烈的心理鬥爭,還是翻看了起來。


17


夏帆有個同父異母的姐姐,是老夏和他媽媽結婚之前,和一個瑞典女人生的。


老家的小城不大,好事的老人蹺著腳喝個茶的工夫,就能把八卦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傳他沒有媽媽,傳他爸爸不著家,傳他被姐姐 Sara 照壞了眼睛變成個半瞎。


夏帆不愛說話,聽見流言蜚語就微微垂下眼睛,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可畢竟是個小孩子,哪可能真的不在意。他心裡難受的時候就跑到家門口的樓道裡坐著,脊背貼著涼涼的鐵門。直到隔壁的徐洛洛發現他,把他叫到自己家裡拿好吃的給他。


徐洛洛的媽媽是個老師,家風嚴謹,也不愛八卦什麼有的沒的。所以徐洛洛對夏帆家裡的事,一直一無所知。


她不知道夏帆的爸爸準備帶他去瑞典;也不知道夏帆從什麼時候開始偷摸攢錢,就為了留下來和她一起讀大學;更不知道夏帆攢錢到最後,一聲不吭地把錢給了她舅舅,跟他爸一起登上了那班不辭而別的飛機。


可是在瑞典的生活並不像老夏描述的那般美好。


生意有賺就有賠,老夏一開始早出晚歸,後來便索性不怎麼回家了。但家裡的錢,還是越來越少。


夏帆和 Sara 的關系依舊不怎麼好,但是同一屋檐下住久了,做飯都會順便做出對方的一份,買菜也都會問問對方要帶什麼,算是達到了某一種平衡。


夏帆口是心非慣了,嘴上抹了鶴頂紅一樣地擠兌 Sara,但其實並不記恨她。


所以他臨上飛機前順手就買了個手電筒鑰匙鏈。Sara 見了他問他是啥,他眼都不抬就丟給她,說送你了,時刻提醒你小時候對我犯下的罪過。


其實他是覺得,北歐這地方太暗了,應該有束光。


至於他自己,已經找到光了,就在院門口的小小郵筒裡。


18


每周取信這件事,仿佛是夏帆不能觸及的逆鱗。


Sara 撞見過幾次,打趣他是不是暗戀他的小姑娘寄來的,夏帆就黑著臉把信往垃圾桶一丟。


夏帆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麼。


他不敢讓 Sara 和徐洛洛有半分錢關系,更不敢讓外人看出來自己深藏的愛意。


這就是為什麼後來每次 Sara 見到徐洛洛,他都會莫名心慌。他總是想把自己變成一堵密不透風的牆,把徐洛洛牢牢地擋在外面。


隻是每次等 Sara 走後去翻垃圾桶的樣子很狼狽就是了。


夏帆去到亞超的時候還有幾個月才成年,不能合法打工,隻能領到很少的錢。可他從沒抱怨過,幹活也不偷懶。他說,想早點賺夠回國的機票錢。


徐洛洛在信裡抱怨學業壓力的時候,夏帆單薄的肩膀正扛著二十斤大米;徐洛洛抱怨夢想和現實有距離的時候,夏帆揉著一片模糊不清的眼睛還要熬夜完成學業;徐洛洛抱怨大學生活不如想象的美好的時候,夏帆搬貨被砸在貨車下面;徐洛洛抱怨他不回信的時候,夏帆被雪地裡的反光刺痛了眼,一頭就栽倒在冰雪裡,咬著牙緩了半天都站不起來,站起來了還得賠摔壞的貨。


他怎麼敢給徐洛洛回信啊,他怕一落筆,眼淚就掉下來。他怕她會指著信紙上洇湿再晾幹的褶皺笑話他,更怕她心疼他。


17 歲到 23 歲,他總算拿到了學位證,總算攢夠了回國的機票錢。


他一大早連時差都沒倒就出現在徐洛洛家裡,隔著臥室門板聽見她一睡醒就開始唱歌,然後就頂著個雞窩頭拉開門出現在他面前。


陽光穿過臥室的窗子照到夏帆臉上,徐洛洛尷尬地在原地腳趾摳地,夏帆卻覺得想笑。


真好啊,他想,真好。


19


門鎖咔噠一聲輕響,夏帆頂著一頭將融的雪花出現在我面前。


他看著坐在他行李箱旁邊的我愣了好半天,然後俯下身用冰涼的指尖蹭了蹭我的臉:「哭啥?」


我沒頭沒尾地問了句:「你要搬走嗎?」


「嗯,」夏帆點點頭,「你住的那地方晚上不怎麼太平,想在你附近找個房子。」


語氣很軟,讓我忽然想起他縮在我沙發一角的那天,小心翼翼地問我,可不可以不生氣了。


他怕我生他的氣,一直不敢出現在我面前。直到我淋雨病得軟在他背上咬他的肩膀,他才說這次肯定不會放手。


可我卻偏偏拿安德森來氣他,他半張臉都埋在房間不開燈的陰影裡,啞著嗓子問我是不是不要他了。


小時候所有的那些流言蜚語裡面,夏帆最討厭的一句就是爸爸媽媽不要他了。


夏帆向來冷漠、嘴毒又疏離,因為他害怕別人接近他,又不要他。隻有在我面前,他是放肆的,他是柔軟的,他是少年氣的。


可是當時的我回答他說:「對,你離我遠一點。」


這一遠,就遠過了秋天,遠到了深冬,遠到若不是今天樹林裡被人跟蹤,我都不知道何時才能和他相見。


他該有多難過啊。


20


這一夜夏帆不知道去過哪,淋了好久的雪,身上的大衣都湿透了。


我幫他抖頭上融化凝結的水珠的時候,還覺得他耳尖紅紅的樣子很可愛。


手再往下劃過他臉頰的時候,才發現他臉又紅又燙。


我皺了皺眉:「怎麼了?」


「嗯?」夏帆微微抬了抬眼,懶懶地應了一聲。


下一秒,他的身子就軟軟地倒了過來,下巴抵在我的肩窩。我這才發現,他發起了高燒,渾身燙得嚇人。


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床上安頓好,我剛一起身就感覺被人扯住了手腕。


夏帆緊緊閉著眼,身子蜷成一團,口中呢喃:「洛洛,別走……」


我俯身過去摸了摸他的頭發:「我去給你燒點熱水。」


他皺著眉搖了搖頭,小孩子脾氣發作,死死抓著我不放手:「你別再走了,洛洛,我怕我追不上你了。」


我眼眶一酸,把頭湊近了些,輕聲安撫他:「不會的,我很快就回來。」


他循著方向手一勾,就把我攬進了他懷裡。他把我抱得很緊很緊,聲音發澀:「徐洛洛,我好想你。」


21


學校放了聖誕的假期,我就留在夏帆家裡照顧了他幾天。


他家房間不少, Sara 又住在樓上,一天也難得能見一次面。所以夏帆借著生病越發任性起來, 八成也是怕我提他之前做的那些事,多少帶點裝傻充愣的意思。


「嗯,叔叔,」我趕忙抬頭應了一句,吸氣太急差點把嘴裡的半塊肉嗆到嗓子裡,「馬上大三了。」


「他北」看他屈著兩條長直的腿, 懶洋洋地靠在床邊的樣子,我怎麼也想象不出之前那六年這個細皮嫩肉的貴公子是怎麼賣苦力的。


我還不敢說他, 一說他他就盯著我的眼睛笑,生病讓他原本就慵懶的嗓音多了一絲啞,笑起來就帶了點撒嬌的意味。我一看他那張好看的臉就心軟了, 他說什麼我都找不到理由反駁。


顏狗被吃得死死的。


就這麼伺候了大少爺幾天, 他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我也打算回宿舍了。


早上一起來, 去到他的房間卻不見人, 我慌起來, 下意識就拉開他的衣櫃門。


行李箱碼得整整齊齊,隨著開門帶起的風, 一張草稿紙不知道從哪飄了出來。


拿起來一看,竟是密密麻麻的「夏」字, 寫滿了一整張草稿紙。


我忽然想起夏帆臨走前那個蟬鳴不止的暑假, 我坐在課桌前, 欲蓋彌彰地寫完「夏」「冬」「春」,還沒來得及寫「秋」的時候,從我媽那補完課的夏帆湊到我身邊,探頭往我桌子上看:「……你看甄嬛傳看魔怔了?」


我氣惱, 紅著臉要把草稿紙揉成一團。


夏帆眼疾手快,一把搶過那張「夏」,朝我揚揚眉毛:「沒收了。好好學習。」


我以為那張上繳的徐氏書法早就在那時絕跡了呢,想不到時隔七年,又在遙遠的哥德堡看見。


翻過草稿紙的背面,是一行有些褪色的小字——


「徐洛洛,我對你的愛意洶湧, 既慶幸思念無聲,又盼它震耳欲聾。」


大門口的風鈴一響,夏帆颀長的身體探進來, 見到我的瞬間愣了愣。


我有些急:「去哪了?病還沒好全呢自己心裡沒點數嗎?」


急完才發現夏帆手裡捧著一大束花, 我叫不出名字, 但認得是在哥德堡的海岸邊才有的一種小花。


夏帆笑起來:「等不及帶你去海邊了,所以我把海帶來給你。」


外面響起了煙花聲, 我這才意識到,這天是 1 月 1 日, 新年伊始。


風雪褪去, 陰沉多日的天空終於放晴, 清朗的陽光從我身後的窗子照進房間。他就在這一片暖陽投射的光芒中,一步步邁向我。


走到我身邊的時候,他半垂的眼睛眯了眯:「徐洛洛, 你有點耀眼。」


北歐沒有盛夏和蟬鳴,卻能讓錯過的人久別重逢。


他來了,春天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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