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步回身,揚手扇了我一嘴巴:「婉美人!」
「本宮勸你,謹言慎行!」
7
李嬤嬤心疼的給我臉上擦藥:「婉兒,夜深了,早點歇息吧。」
「嬤嬤,我好想阿姊......」
「為什麼靜妃娘娘卻說宮中從未有過淑妃呢?」
我鼻頭發酸,用力的抱住她。
李嬤嬤拍著我的後背:
「乖婉兒,不難過了啊。」
「或許婉兒明日去請安時,便會見到淑寧姑娘呢......」
次日,我恭謹的跪在皇後娘娘腳邊:「皇後娘娘萬福。」
皇後看上去已不年輕了,周身散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威嚴之氣。
下垂的眼角處爬著一道道深刻的皺紋,神情冷冽的像一潭死水,毫無生機。
皇後盯了我許久,竟露出一個溫柔又復雜的笑容。
她緩緩拉起我,輕輕撫著我的眉眼,像是透過我再看另外一個人。
最後,她把一個通體碧綠的玉镯套在我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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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美人生的如此美,這玉镯闔該是配你的。」
她語氣溫和極了:「婉美人如此瘦弱,要好好將養身子,待及笄後要盡早為皇家開枝散葉才是。」
我謝過皇後,又朝眾妃嫔行了個禮。
眼神快速掃過人群,可視線所及之處,卻未曾見到阿姊。
我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阿姊好像人間蒸發一般,就這麼消失了。
我思慮良久,終是去趟了景仁宮。
皇後的寢殿一塵不染,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味和腐朽的塵土味道。
她正靠著軟塌閉目養神,發出微弱的呼吸聲。
我心中一驚,此時的皇後娘娘就像一個將行就木的老者,渾身散發著死氣。
「皇後娘娘萬福,嫔妾看您來了。」
她緩緩睜開了眼,聲音沙啞極了:「是......婉美人啊。」
「過來吧。」
我踮腳走過去,輕輕的給她按揉著肩膀。
她溫和的笑了: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會按摩?」
我小心翼翼的試探:「回皇後娘娘,嫔妾自幼便給阿姊按摩,她總練舞,一身的淤青......」
皇後的肩膀有些僵硬,眉頭幾不可察的皺了起來。
「哦,是嗎?那本宮真是有福了。」
接下來,便是長久的沉默。
在我想找個話題打破這份沉默時,皇後開了口:
「你啊,日後隻要安分守己,本宮......會護著你的。」
我心中一動:「皇後娘娘,您仁善,可以答應嫔妾一件事嗎?」
她眉目舒展了開來:「何事?」
我誠懇道:「皇後娘娘,嫔妾想向您打聽個人!」
「何人?」她的眼睛眯了起來,嘴角的笑容逐漸隱去。
我大著膽子:「不知皇後娘娘可否聽說過淑妃?沈淑寧?在七年前入宮的舞娘?」
我緊緊盯著皇後娘娘,不想錯過她任何一絲表情變化。
她臉色沉了下來,漸而升騰起強烈的怒意。
「啪」一聲,我被她狠狠扇了一巴掌,尖銳的護甲劃過,我的臉頰瞬間凸起了一道道血痕。
血液順著我的臉頰滴滴噠噠流下,洇紅了我糯白色的衣裙。
「淑妃......是你什麼人?」
我急聲:
「淑妃是嫔妾的阿姊!」
皇後的聲音粗嘎極了:「婉美人,若是你還愛惜你這條小命,就該安分守己,不要再打聽關於淑妃的任何事了。」
我心頭突突的跳:「為何?」
「嫔妾不在乎生死,嫔妾隻想要阿姊!」
她喟嘆一聲,竟緩緩蹲下身,扶起我:「傻孩子,竟和淑妃一樣的脾性。」
她揉了揉我的發頂:「好孩子,別再找你阿姊了,你的阿姊......」
「她已經,解脫了。」
皇後平靜下來,好像陷入了長久的回憶。
我努力瞪大眼睛,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
彼時我已經是十三歲了,怎會不懂皇後娘娘說的「解脫」是什麼意思呢?
「娘娘,我不信,您定是在騙我,對不對?」我崩潰的扯著她的衣袖。
她沒有推開我,隻是說了句。
「婉美人。」
「今日本宮饒你不死,你走吧。」
8
我頂著一臉的傷痕回了宮,卻被在院中闲逛的靜妃攔住。
她環抱著臂,戲謔的看著我:「喲,小倔驢挨打了?」
「嘖嘖,本宮早就告訴過你,謹言慎行,你怎麼就那麼倔呢?」
「你還敢去挑釁皇後?非要吃了苦頭才甘心?」
我面色蒼白極了,虛虛向她行了一禮:「多謝娘娘關心。」
她的臉驀的紅了:「你說什麼......本宮可不是在關心你!」
靜妃抬腿便要走,走出好幾步後又惡狠狠的回頭:「倔驢!跟上來!」
我坐在了靜妃榻上,她命奴婢拿出金創藥,親手為我擦藥:
「若不是本宮見你年紀小,不然才懶得管你!」
「你日後切莫再問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這後宮啊,不比民間,說錯一句話,可是要掉腦袋的——」
她絮絮叨叨著。
我一句也沒聽進去,腦海中不停回蕩著皇後的那句話:「你阿姊,已經解脫了......」
看著靜妃那張明媚妍麗的臉,我竟鬼使神差的說了一句:
「靜妃娘娘,你有點像我的阿姊。」
「什麼?」她一臉訝異。
「沈淑寧,是我的阿姊。」
「皇後娘娘說我阿姊死了,可我不信!她說過要和我一起去江南,要和我一同種桃花樹......」
「娘娘, 我的阿姊到底去哪了?求您告訴我好不好?」
她的臉色冷了下來。
我扯住她的袖子,哀求她:「靜妃娘娘,求您了,求您告訴我,我阿姊到底在哪,我阿姊沒有死,對不對———」
她那張明媚的臉上升騰起了怒氣,惡狠狠的推開我:
「你這孩子!怎麼油鹽不進呢!」
「本宮實話告訴你,皇後娘娘說的對!你的阿姊!七年前的淑妃娘娘!早已經死了!」
轟的一聲,我感覺有什麼東西崩塌了,心口疼的厲害,像被上了車裂之刑,四分五裂。
「我阿姊是怎麼.......怎麼死的?」
沒有人再回應我。
耳邊隱隱傳來靜妃的聲音:
「向皇後娘娘通報,婉美人感染風寒,臥床不起......」
9
宮中的太監慣會捧高踩低,他們見我得罪了皇後和靜妃,連我每日的飯食都要克扣。
每日送來的飯菜都是臭的,連菜湯都是刷鍋水。
我倒可以忍受,隻是連累李嬤嬤和小桃與我一起吃殘羹剩飯。
李嬤嬤年歲大了,而小桃年歲尚小,正在長身體。
為了讓李嬤嬤和小桃吃好一點,我強打起精神,端著親手做的慄子酥去向靜妃娘娘認錯。
這是我能搜集到的最後一點食材了。
靜妃用長長的蔻丹捏起一塊慄子酥,又輕輕的把它碾碎。
「你的名字叫什麼?」她問我。
我認真回答:「回靜妃娘娘,嫔妾叫沈婉。」
她反復咀嚼著我的名字:「沈婉......」
「婉彼淑靜姿,濯濯出水蓮......」
突然倏爾一笑:「是個好聽的名字。」
「以後本宮便喊你小婉兒了。」
我點頭。
「小婉兒,我是該說你單純呢?還是該說你傻呢?」
我疑惑。
慄子酥的碎屑紛紛揚揚的灑落下來,像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讓我想到了四歲那年,阿姊光著腳在雪中跳舞的場景。
「小婉兒,你記住,在這宮裡,不能吃別人給的東西。」
「即使是本宮賞的,也不行。」
我心中一驚,連忙跪下:「小婉兒絕無害娘娘之心!」
她的語氣竟溫和下來:「本宮知道。」
「本宮知道,小婉兒是個善良的孩子。」
「本宮也知道,小婉兒很想阿姊。」
「你的阿姊,是解脫了,是去過好日子了,小婉兒不要傷心太久了。」
「小婉兒要開心起來。」
我仰起頭,大睜著眼睛,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
她俯身,憐愛的摸了摸我的烏發,長嘆一聲:
「可憐的小婉兒呀,終究是個隻有十三歲,尚未及笄的孩子——」
話音未落,皇帝來了。
10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名義上的夫君。
亦是九五至尊的景國皇帝。
他看起來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年紀,眉目如劍,那雙眼睛如鷹隼一般凌厲懾人。
我心中膽寒,連忙跪地行禮:「臣妾參見皇上。」
他寒冽的眼光快速在我身上打量了一圈兒,眼底浮現出一股淡淡的情欲。
我心中一顫。
靜妃不著痕跡的把我掩在身後,擋住了他的視線。
我連忙把頭埋的低低的,他卻像沒看見我一般,拉起靜妃的手寒暄。
「愛妃近日可好?朕近日忙的緊,今日總算抽出空來看你。」
靜妃大膽的坐在皇帝懷裡,笑容明豔:「陛下那麼久不來,臣妾還以為陛下忘了我呢......」
皇帝笑的戲謔,一把捏住了靜妃的下巴,另一隻手則在靜妃的腰間摩挲著。
我羞的滿臉通紅,把頭埋的更低了。
突然,我被皇帝一腳踹倒在地。
「這便是戶部尚書那老東西給我送來的婉美人?」
靜妃應道:「回陛下,正是。」
「他莫是不老糊塗了?竟送來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隻叫朕幹著急!」
靜妃身形一晃,神色卻鎮定:「陛下,左不過是個尚未及笄的小屁孩罷了,您喜歡她,再等等便是,值得您發那麼大脾氣?」
「好飯不怕晚是不是?」
「這不,臣妾正調教她呢,讓您撞見了,礙了您的眼......」
她毫不留情的踹了我一腳:「小賤蹄子!還不快滾!」
我連滾帶爬的逃了出去,皇帝身上陰鸷的壓迫感讓我喘不過氣來。
11
我消沉了好久。
我整夜整夜的難以入眠,在短暫的睡夢中,全是阿姊那張極美的面孔。
有時我會夢見阿姊牽起我的小手,溫柔的說:「小婉兒,阿姊攢夠銀子啦,我們可以去江南啦!」
有時我會夢見七年前的那個夜裡,阿姊光腳拉著我的手在雪地裡奔逃:
「小婉兒,阿姊這就帶你走,永遠都不回來!」
有時我會夢見阿姊穿著繁復華麗的衣裙,戴著金燦燦且沉重的頭冠,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可等她走近時,她眼中竟汩汩流出兩行血淚。
有時我還會夢見阿姊變成了一隻被折斷翅膀的金絲雀,小小的金絲雀拼命的往外飛,撞的頭破血流,卻始終飛不過那道深深的宮牆......
「阿姊!」我驚聲尖叫。
李嬤嬤眼圈發紅,把我擁在懷裡:「小婉兒不怕,嬤嬤在......」
「嬤嬤,阿姊說過要帶我去江南,還要在小院裡種一棵桃花樹!」
李嬤嬤的眼淚打湿了我的手心:「是是是,到時候嬤嬤和你們一起去江南,一起種桃花樹......」
我羽睫顫抖,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淌。
靜妃大概是看我整日鬱鬱寡歡,竟破天荒的來看望了我好幾次。
她面上總是一副傲嬌的神情,卻總是做著一些對我好的事。
她嘴上對我說我不準吃別人給的點心,卻讓丫鬟送給我一些香香甜甜的漂亮糕點。
還同我說隻能吃她給的糕點。
她會隔三差五的讓宮女給我帶一些新奇小玩意兒。
拿著手中的撥浪鼓,我哭笑不得,我都十三歲了,不是小孩子了呀!
想了想,我還是該去感謝她的。
在我謝過她後,她又一臉傲嬌的說:
「哼!本宮送你這些隻是嫌你煩!」
「你成日哭哭啼啼的,影響本宮入眠!你可不要多想!」
「哦。」我點頭。
「小婉兒,你若是嫌成日無事可做,就去玩那些小玩意兒!」
我張大嘴巴:「啊,靜妃娘娘,您送的那些小玩意兒是男孩子玩的啊......」
她瞪大了眼睛:「那你喜歡玩什麼?本宮差人給你送來!」
後來,我和靜妃,小桃,李嬤嬤在永和宮跳起了橡皮筋。
靜妃咯咯直笑:「小婉兒,跳皮筋好有意思!民間的女孩還玩什麼啊?」
我撓了撓頭:「過家家?」
「亦或是跳房子......吧?」
「跳房子?如何玩的?」靜妃一臉期待的看著我。
看著她明媚的笑臉,我心中說不出的難過。
靜妃如今,也隻是個十九歲的女孩啊。
而我的阿姊......
如果還活著的話,如今也才二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