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在玩的時候,李喻運氣很好,連拋出好幾個六,但他看上去鬱鬱不樂的。
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怎麼?你嫌棄我浪費你的學習時間啊?」
李喻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說:「我查過了,你訴訟離婚是有把握的,至於訴訟費,我來想辦法。」
「你不要想著挪用你媽媽給你留下的那筆錢,」我想了想,說,「再說了,學校現在讓我去後勤幫忙,可是給了我工資的。」
「他放出來之後,你不會回他身邊的是吧?」
看到我點頭之後,李喻繼續說:「換張手機卡,到外地去,很遠的那種,在能離婚之前,別讓他再找到你了。」
這是個很妥善的主意。
可是我卻猶豫了。李喻是這個陌生的世界於我而言的唯一聯系。
從一開始,我的身份就是李慶二娶的老婆,李喻的後媽。
李喻被打,我目睹,李喻逃跑,我帶著,李喻被抓,我倒霉。
始終忍不下心割席。
「再看看吧,再看看情況。」我對李喻說。
李喻以為我是怕他又被揍,於是說:「我在學校裡面不出去,他打不著我。」
我局促地說:「是我沒地去。」
李喻沉默一會,轉開話題,說:「出去走走。」
現在天氣熱,又是暑假,鎮上的大人很多都帶著孩子出去玩了,一路闲逛下來,都沒見著什麼人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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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買了汽水,冰冰涼涼的,倆都不太舍得喝,我拿來給額頭降溫,李喻則把瓶子輕輕墊在側頸上,那裡被煙頭燙過,一出汗就會隱隱作痛。
就這樣百無聊賴地坐在河邊。
鎮上有些富裕的人家,會把自家房子裝修得像小別墅,我指著這些房子對李喻說:「看到沒,以後你也能住,記得住上之後給我留上整整一層。」
李喻笑笑:「空蕩蕩的。」
「我又不嫌棄。」
李喻想開口說些什麼,忽然有幾個打扮得很漂亮的女孩子推搡著走過來,接著其中一個被推了出來,她走到李喻面前,問他要不要去參加自己的生日會。
我見有熱鬧看,正想湊過去看清楚一點,結果還沒傾身過去,就看見李喻搖了搖頭。
女孩失望地離開之後,我對李喻說:「其實你可以去玩玩,我給錢你買禮物。」
李喻又搖頭:「沒必要,都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你平時不交朋友,闲下來的時候會去幹嘛?」
「網吧。」
「啊?」
李喻見我不解,起身把我往網吧領。
交了兩個位置的錢之後,我在旁邊觀摩好久,才反應過來李喻平時會幫人Ţū⁷代打賺錢。
李喻打遊戲的時候很專注,我沒有吵他,自己玩了一個下午的 4399。
「走吧,我請你吃小龍蝦。」李喻摘下耳機,示意我時間不早了。
吃一頓小龍蝦,下午賺的錢就沒了。
可是李喻看起來心情不錯。
也是,這樣再簡單不過的悠闲時光對於曾經的李喻來說,是很遙不可及的。
但也隻是闲散了一日,李喻又一頭埋到了書海裡。
有時學得晚,早上就會遲起,有一天他睡到早上十點,睜開眼時不見我的身影,急匆匆地打電話過來:「你去哪了?」
「我沒走,」我知道李喻在害怕什麼,「我在外面買東西。」
「哦。」李喻訕訕地回。
我給李喻買了東西。
「你打開看看。」
李喻接過袋子,從裡面倒出一個盒子,打開時,一雙球鞋赫然出現。
李喻怔了怔,指節微顫。
「你鞋子舊了,快開學了,正好換一雙,你也好上體育課。」我說。
「你不是她對不對?」李喻抬頭凝著我,雙眸通紅,「我想問很久了。」
我心下一驚,「你說什麼?」
「她不會攔著李慶打我,不會帶著我逃跑,也不會給我解釋語法,更不會給我買球鞋,」李喻把嗓音壓得很低,克制著不讓哭腔露出來,「你不是她,你是另一個人。」
「李喻,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把我這些話聽進去,」我沉吟一下,說,「以後上高中上大學,你的同學裡面穿什麼用什麼的都有,但你不要在意那些,也不要在意他們說什麼,如果說得難聽了,你就想著他們幼稚鬼一群,咱不計較,但要真被欺負了,你就槓回去,隻是有一點,別傷了自己。」
李喻的眼睫顫了顫,眸色恍惚,「你……」
「都說到這了,我再啰唆一點。李喻,我不騙你,你快熬出頭了,老天不會總薅著一個人不放的。而你又是我見過最堅韌的,以後的路鐵定會越來越好走,」我頓了頓,「會有好事輪到你身上的,畢竟這世上好人也多,比如我Ţũ̂₍們遇到的那老板娘,也比如我。」
我說完,自己忍不住笑了笑。
「嗯。」李喻點頭,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我察覺到:「你想說什麼?」
「你叫什麼?」李喻問,「我是指,你真正的名字。」
我猶豫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梁施。」
「梁施。」李喻慢慢地重復了一遍。
「叫聲姐姐來聽?」我逗他。
李喻擰巴著不肯開口。
「行了,晚上吃涼面好不好,我把料酒黃瓜姜蔥那些東西都買回來了,」我翻找著拎回來的大包小包,「咦,醋沒買。」
「我出去買。」李喻收拾好鞋盒和袋子,把它們放到書桌下。
「不急,後勤那邊找我有點事,我Ṫũ̂₇忙完了那邊就順便去買。」
「施姐姐,」李喻忽然叫了我一聲,「小心車。」
「知道了。」
做完學校那邊的事已經是傍晚了,溫度降了下來,我慢悠悠地逛去小超市,又慢悠悠地提著東西吹著風回學校。
直至眼前出現一個魁梧的身影。
我身子僵住,呼吸微滯,手裡提著的東西啪嗒一聲全部落了地。
「你出來了,」我艱難地開口,「比我聽到的版本,要早。」
李慶就這樣盯著我,一言不發。
他的眼神,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可怕,之前或是憤怒,或是猙獰,或是戲謔,但都不像這一會,透著死氣。
那是魚死網破的前兆。
李慶一出來就要算賬這件事並不意外,自從視頻流出去,鎮上的人提到他都要啐兩口。
他沒法混了。
李慶撲過來把我掐倒在地,阻止我喊出聲,然而他自己陷入了瘋狂的泄憤中:「你為什麼和淑慧一樣,都要躲著我避著我,我之前一個手指頭都沒動過你,你偏偏要被李喻那個臭小子拐著跑,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啊?我告訴你,李喻這一輩子早就爛了。」
爛掉的是你。
因為半生無能,所以將滿腔失意都倒泄出來撒在兒子身上。兒子越是優秀,落在他眼中就越是眼中釘一樣的存在。
當他察覺到兒子已經長成會反抗的樣子時,立刻轉移刀鋒,對準李喻的親媽和我。
「你和淑慧一樣,都該去死。」
李慶的臉色漲得通紅,手上青筋暴起。
喉管欲裂,我逐漸呼吸不過來。
我驀地想起書裡的一段話——
「李慶剛被兒子反將一軍,加之這時又酒精上腦,變得暴躁無比,惡狠狠地看向了妻子。他把雙手環在了妻子的脖子上,一點點地加大力度。身下的人拼命掙扎,眼看著就要斷氣,但李慶就是不肯松手。他覺得很暢快,力量帶來的絕對控制感讓他生出一種作為主宰者的快感,並且這快感完全侵佔了理智。不,他從來就沒有過理智這回事,否則自殺的一定是他。」
我即妻子。
我們的命運竟會在這一刻重疊。
在離校門一百米的地方。
我離校門隻有一百米了。
「李喻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在這個家裡,先被弄死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前一天還和父親親親熱熱的後媽。正是這場意外,將他和父親的所有牽連一刀斬斷,並且永生不見。」——這是書裡接下來的一段話。
我和李喻待在一起的每個夜晚,我都會回憶起這段爛熟於心的劇情。也鼓動過自己明天就跑,結果一到明天那個時候,就隻記得和李喻一起出去買早餐的事。
是僥幸還是不忍?
這哪說得清。
不過李喻,你的苦難快到頭了。
我猜你會想問我後不後悔。
後悔的,因為被掐著真的很疼很疼。
我眼前模糊,耳朵發鳴,看不見也聽不清。
然而長鳴的警笛響起時,我聽清了。
番外
名不見經傳的鎮高中出了個高考市狀元。
這樣光榮的事是建校幾十年來頭一回出現的,校方高興地在學校各處拉起了橫幅。
那個學生叫李喻。
辦公室的老師討論了他好幾天。都說這孩子可憐,是個孤兒,也沒有親戚管他,平時話很少,除了做題,就是自己一個人在球場打球。可他也爭氣,排名從來沒有掉出過前三,高考這一回,直接發揮出三年來最好的水平。
沒教過他的老師順口問了一句:「那學生是不是性格挺孤僻的那個?我聽說他爸判刑之後直到死的那一刻,他都沒去監獄看一眼,反而是那後媽,他有空就跑人家墓園裡面去。」
「也不是吧,」有老師插話,「那後媽是照顧過他的,好像還在咱學校空宿舍住過一個假期,反而是他爸,打得孩子可慘了。」
「唉,」有人嘆氣,「這血緣不血緣的,有時候還真敵不過生人的情分。」
李喻走在路上,打了個噴嚏。
他知道鎮上的人都在討論自己。
但這些還算是小場面,當年梁施身死,李慶被判刑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在漩渦上站過一回了。
梁施,李喻又想起了這個名字。
三年來每每自卑自輕,都是靠著咀嚼和她之間的點滴,然後咬著牙撐過來。
李喻一直執拗地認為梁施是回了她本身該待的地方。這才讓唯一可依之人已經死亡這件事不至於沉重到壓垮他。
這世上真有這麼奇妙的事。天降一個為自己而來的人,刀子嘴,卻是坦蕩菩薩心。
救人出深淵,但不肯多留一瞬。
李喻未必全信梁施所說的自己將來前途斐然道路光明,但相信自己曾經真的得到過那麼一些好運。
這天李喻起身去晨跑,跑著跑著又跑往墓園那個方țů₅向。鎮上的人都猜錯了,他不是專門奔著誰的墓去的,而是他會在裡面兜轉一圈,給那些積塵的墓掃掃灰。
或許是在磨時間吧,等著見鬼。
快到墓園的時候,有個大伯氣喘籲籲地追上他,嚷著小伙子你錢包掉了,可讓我好追。
李喻接過錢包,說了謝謝。
他忽然想起梁施說的那句,這世上還是好人多的。
所以,別灰心。
(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