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聲音太大,惹得會客廳所有人都看過來,不乏因為她的美貌而感到驚豔者。
陸明珠按下心底油然升起的躁意,衝章振興展眉一笑,“章同志,陸逐日同志聽力不太好,交流不暢,我們就不繼續了。”
章振興點點頭,“跟他說話,紙上交流更痛快些。就這樣,先招待你們住下。”
因為知道陸家曾經做過的貢獻,他再看陸明珠時就格外順眼,待她也更為親切,對陸逐日和身邊其他人說他親自安排陸明珠和賀雲、謝君峣這些愛國華僑的食宿。
離開會客廳前,又過去和陸逐日迎來的富商說幾句話。
陸明珠的房間被安排在賀雲對面,和謝君峣相鄰。
肯定比不上香江大酒店和豪華遊輪頭等艙,但該有的設施都有,隻是樸素些,也有老式電吹風和馬桶、冷熱水等。
不是建國後有的,是之前就存在了。
陸明珠換了身乳白色的毛衣裙,雞心領,稍微寬松,長到小腿部位。
她不知道現在有沒有這種款式的衣服,懶得細究,但她自己喜歡,就在萬古洋行買最好的羊絨線,教容姐和紅姐織出來,一共織了三條。
紅色的是圓領,黑色的是高領,白色就是這件雞心領,作為內搭都很好看。
看著玻璃窗外雪壓松枝的景色時,陸明珠也看到陸逐日再次迎人進來,他穿著很舊的軍大衣,深一腳淺一腳,落在雪地上的腳印不一致。
誰能想到他曾經是鮮衣怒馬、風流倜儻的富家大少爺?
他一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受了很多很多的罪。
晚上到大餐廳吃飯時,章振興和幾位中老年同志負責招待所邀請的貴客,卻沒有陸逐日的蹤影。
陸明珠忍不住開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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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逐日的職位並不低,不至於沒有資格出席這樣的宴會。
章振興解釋道:“餐廳空曠,暖氣差點,陸同志腿腳受過很嚴重的傷,今天遇到大雪天氣,又在雪地裡走了不少路,說是疼得厲害,所以在屋裡休養,不來吃飯了。”
陸明珠哦了一聲,按下心底的擔憂。
安如意忽然道:“這樣的痛基本上都是以前打仗落下來的,關節上的毛病。明珠,你行李中不是帶著很好用的膏藥嗎?不如給陸同志送兩貼,看看有沒有效果。”
和陸逐日多年不見,一開始她根本沒認出來。
大變樣了。
隻有一雙眼睛的形狀依舊,其他都變了。
又黑又瘦,又老又滄桑。
別說她,就是陸父站在他面前估計都認不出他是自己的親兒子。
現在之所以認出來,是因為她注意到陸明珠和陸逐日的對話,同時注意到陸逐日左邊鬢角處長的那顆小小黑痣。
陸長生生來就有的。
安如意本是一片好心,想讓兄妹倆有說話的機會,不料卻被陸明珠拒絕。
陸明珠拒絕得很幹脆:“幹媽,您記錯啦,我沒帶什麼膏藥,我隻是帶了點治療跌打損傷的藥酒、藥丸子,沒經過醫生診斷,不敢給陸同志隨便亂用。”
她空間裡有這些東西,且出租的唐樓也開著一家治療跌打損傷的藥店。
拿出來的話,理由充足。
安如意聞言就知是陸明珠行事謹慎,心裡覺得很奇怪。
以往不相認是非常正常且謹慎的一件事,怕陸家遭受滅頂之災,現在亂世結束了,人民當家做主,為什麼仍不相認?
雖然納悶,但安如意沒有多事兒。
“你說得有道理。”她道。
賀雲和謝君峣同時看了看陸明珠,回想起陸平安極像她的面容,還有從陸家幾個小妾房中傳出來關於陸長生尚在人間的猜測。
陸父帶平安出入生意場,向人介紹時都說是他孫子。
再看陸逐日,賀雲和謝君峣怎麼看都覺得他和陸明珠的眼睛一模一樣。
隻有極熟悉的人才會發現。
似章振興這些人根本就沒往這上面想,估計他們也不會想到陸長生一個細皮嫩肉的富家大少爺居然會投軍作戰,幾度險死還生。
謝君峣嘴巴快:“藥酒是外用的,不需要醫生診斷。明珠,我陪你給他送一瓶。”
陸明珠想了想,問章振興:“章同志,方便嗎?”
頓了頓,她又說:“對於為國為民落得一身傷的大英雄,我心裡十分佩服,也想做點什麼,可惜我一直不知道該做什麼,隻能在這時候略盡綿薄之力。”
章振興哈哈大笑:“你有心了,有什麼不方便的?”
當即叫人給他們帶路。
陸明珠和謝君峣並不知陸逐日的住處,謝過後回房取藥酒,然後再去找陸逐日。
相比他們的住宿環境,陸逐日的房間就差遠了,僅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單人間,除了暖氣片,裡面隻有一床一幾一椅和一張寫字臺,臺上放著茶盤,盤內站著熱水壺。
陸逐日給他們開門的時候,手裡還端著一個搪瓷缸,缸內冒著熱氣。
陸明珠探頭看一眼,發現裡面隻有白開水。
見到她和謝君峣,陸逐日竟無半分意外,“你們來找我?進來說話。”
又向給他們帶路的青年同志道謝,讓他先回去。
這時,謝君峣開口道:“明珠,我有一件東西忘記拿了,我去去就回,你們先說話,等會兒我來了直接敲門。”
陸明珠便知他猜出幾分端倪,“你去忙吧,不用急著回來。”
待他走後,陸逐日眉頭微皺,“他是誰?”
“我男朋友。”陸明珠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口齒伶俐,“他叫謝君峣,才貌雙全,資財雄厚,比起什麼老首長的團長兒子更讓我喜歡。”
陸逐日沉默片刻,“你都知道了?”
“我要是不知道,就不會來找你。”陸明珠無處可坐,便把椅子拉過來,“您可是大將軍,您坐著說話,小心站久了,腿疼!”
陸逐日並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床沿,“爹和平安愛國他們都還好嗎?”
陸明珠正把大衣脫下來搭在椅背上,聞言嗤笑:“你問我?”
陸逐日臉上露出一點慚色,“是,我沒有資格問。”
“不,您有資格,您是為國為民的大英雄,您怎麼會沒有資格?”陸明珠聲音平靜,沒有任何譏諷嘲笑的意思,她如實表達自己的意思,“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爸爸沒有長子盡孝,平安沒有父親教養,愛國沒有父親庇護,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
陸明珠不知道原身臨終之前是否怨過陸逐日,也不知道陸平安和陸愛國是否恨過他,因為書中從來沒有寫出他們對陸逐日是怎樣一種情感。
他們有資格恨,也有資格怨,唯獨陸明珠沒有。
因為,她生於無數先烈犧牲後所創立的太平盛世,享受時代紅利,同時也是成為原身後獲得陸家大筆財產的得利者,同樣擁有美滿人生。
陸逐日聽了陸明珠的話,怔怔地望著她。
仔細看,果然沒有從她眉梢眼角中瞧出一絲怨懟。
一時之間,竟不知是喜是悲。
心緒翻滾之間,五味雜陳。
“我以為你會抱怨我。”陸逐日道。
陸明珠搖頭,“我不會說你,父母同意你離開,說明他們接受你不在的後果,他們在金錢上支援你是他們心甘情願,說明他們清楚你做的事情很重要,是光宗耀祖的事情。我隻是覺得平安太可憐,他生來就沒見過父母……”
陸逐日打斷她的話:“你知道嗎?明珠。”
陸明珠順口道:“知道什麼?”
陸逐日看向窗外,目光悠遠深沉,“有很多戰友生下孩子後沒辦法撫養他們,不得不將之寄養在老鄉家中,可世道混亂,匪徒肆虐,他們不是死,就是下落不明,至今找回來的孩子不過十之二三。還有戰友在絕境中生下孩子,為了不佔用大家的口糧,為了保證大家的行程不受耽誤,親手結束孩子的性命,也有跟著父母活活餓死的孩子,也有跟著父母被捕後英勇就義的孩子。我知道我和你大嫂對不起平安,但那是對平安最好的安排,至少他在陸家可以獲得平安,至少他可以活得豐衣足食,不必擔驚受怕。”
陸明珠頓時無言以對。
她心裡明白,陸逐日說得沒錯,就憑陸逐日身受重傷、葉穎犧牲的情況來看,陸平安跟著他們東奔西走,說不定會命喪途中,平安長大的機會微乎其微。
在陸家這些年,除了受到陸老太太和陸父冷待,陸平安過得並不算差。
比那些被寄養在老鄉家中至今找不回來的孩子,跟在親生祖父母身邊的生活可是好得太多太多了,也受到最好的教育。
“你說得都對,你考慮到平安的將來,即使沒養過他,也不算是一個完全失職的父親。至於他恨不恨你,你得問他,我不能代表他。”陸明珠對他和葉穎夫婦的行為給予肯定,“就是愛國,她那麼小,你就由著她被後媽虐待?我見到她時差點以為她才兩三歲。”
在陸明珠看來,讓三四歲小女孩帶孩子做家務就是一種肉、體上的虐待,以陸逐日當時的收入,又不是請不起保姆,更別說林曉紅還擅長冷暴力。
基於以上種種,陸明珠說話很不客氣。
陸逐日苦笑:“這是我真沒料到的事情,的的確確是我之過,早知我就不該答應組織的要求再婚,而是把愛國送到你們身邊和平安作伴。”
見他沒有推卸責任,陸明珠忍不住道:“她現在已經長胖了,也改名了。”
“叫什麼?”陸逐日問。
“偏不告訴你!”陸明珠伸手在臉前扇了扇風,“你屋裡怎麼這麼熱?難道你真是病得不輕?既然知道自己全身痛,幹嘛還到外面迎來送往?”
陸逐日不肯承認,“你別聽章同志胡說八道,沒那麼嚴重。”
陸明珠突然上下打量他。
“怎麼了?”陸逐日看著這個從未謀面的妹妹,明眸皓齒,雪膚花貌,一身氣度尊貴典雅,難怪被外國人譽為東方明珠。
陸明珠道:“我說話聲音不大,沒見你聽不見。”
之前在會客廳中是選擇性失聰嗎?
陸逐日失笑,既沒承認,也沒否認,“你這次來首都真是因為受到邀請嗎?”
“我來找你。”陸明珠道。
這是陸父交給她的另一個任務,比討債更重要。
陸逐日挑眉,“找我?找我幹什麼?”
“爸爸讓我問你一句話。”陸明珠道出她見陸逐日的重要目的。
陸逐日站起身,雙手下垂,模樣瞧著挺恭敬的,聲音可不是:“什麼話?是不是又罵我敗家子?把祖宗傳給他的家業敗了一大半兒?其實他應該感到榮幸,咱們家那些財產救人命無數,於國有功,可謂積下無邊的功德,我的功勳章也有一大半屬於家裡。”
陸明珠目瞪口呆,“你竟這樣狡辯!”
難怪陸父總是罵他。
攤上這樣的狗兒子,真是倒八輩子血霉!
陸逐日臉皮厚得跟陸明珠向陸父要錢時一模一樣,“你先說爹讓你帶給我的話。”
陸明珠同樣站起身,仰著臉,望著他,“爸爸說,自古忠孝兩難全,你為國盡忠,他答應了,你也做到了,現在亂世結束,盛世可期,你是不是該回家盡孝了。”
陸逐日聞之一愣,“他叫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