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長,什麼時候能從其他地方調撥糧食過來?”幾個月養出來的肥頭大耳迅速消瘦,廚子問出大家一致的心聲。
早上是麥麸摻著麥糠,加點粗面、野菜,熬幾鍋糊塗湯。
大家肚子餓得咕咕叫,更加沒有力氣去幹活。
大隊長苦笑:“調個屁!整個青山縣和咱們這兒都一樣。”
扎緊褲腰帶,他望著驚恐不安的父老鄉親們,苦笑道:“已經半年多沒下雨,大難要臨頭,咱們這個公共食堂肯定辦不下去。不過,上面沒有命令,咱們不能解散,趁著我這個大隊長還沒立刻下臺,你們各家各戶趕緊先把自己的鍋碗瓢盆帶回家,各自想辦法弄點吃的,再不行,逃荒去吧!”
”地裡還有玉米、紅薯。”有人開口。
雖然因為幹旱而導致玉米出芽率很低,但經過大家肩挑手提地灌溉,稀稀拉拉地出了一些,而且紅薯是栽的苗兒。
大隊長嘆口氣:“就憑這個天氣,你們覺得秋天有收成?有又能收多少?根本不夠交公糧。沒聽到給咱們的任務嗎?畝產三千斤,誰能做到畝產三千斤?把十畝地的收成堆在一畝地裡弄個樣子給他們看嗎?等到交公糧不就漏了餡?也交不起。”
這一年,青山縣實際總產量不到2000萬斤,發下來的徵糧任務卻是8000萬斤!
大隊長經過打聽得知,這是省裡議定的徵購指標,表示青山縣賬面有90000萬斤,比去年增產三十倍,人均糧食高達1600斤,根本吃不完,不交給國家想幹什麼?
小石子村大隊長雖隻卸職,但別人可沒這麼好運。
因為瞞產事件,被抓的不計其數。
10月份,收成寥寥無幾的玉米、紅薯再次被搜刮一空,小石子村的麥糠、麸皮、紅薯藤、樹皮、草根、玉米秸秆、棒子芯棒子皮已全部吃光,漫山遍野全是光禿禿一片。
已有好幾個老人餓死了。
他們把生存的希望留給子孫後代,自己不吃,自然就活不下去。
沒有飼料糧,牲口也沒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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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成湯,父老鄉親們分了分,熬了半個月。
不敢殺,有前車之鑑。
鄰村有人餓極了偷殺牲口被抓後判了刑,還是一個死。
小黑蛋兒餓得兩眼發暈,腳底打飄,偷偷問他娘:“什麼時候把玉米起出來吃?”
小黑蛋的娘也是飢腸轆轆,含淚道:“現在不能動,往後日子還長著呢!我拿幹菜熬了湯,待會兒給你們泡點曬幹的饅頭。”
現在,他們隻
敢一天吃一頓。
吃飯時,小黑蛋爹發現不對,“哪來的饅頭?”
小黑蛋的娘瞪他一眼,“就是你們在食堂裡吃不完剩下的被我偷帶回來,你要是敢出去告訴人害了孩子,我就和你拼命。”
“不敢,不敢。”小黑蛋的爹快餓死了,怎會把活命的希望讓給別人?
唏哩呼嚕喝完泡著饅頭的湯,他一抹嘴,仰面躺下。
節省力氣,就是節省糧食。
小黑蛋的大姐說:“翠花家逃荒去了。”
“走了也好。”她娘隻希望別的地方比他們小石子村情況好一點。
可是,沒幾天,逃荒的人有一部分被遣返了。
禁止盲流進城,禁止盲流逃竄。
有幾個人運氣好,走的小路,沒被抓到,自然不在遣返的行列中,說不定能博得一線生機。
絕望的陰影籠罩在小石子村上空。
陸明珠和謝君峣帶著保鏢以旅遊之名踏進青山縣地界時,隻覺得一片死氣沉沉,沿途就沒見到一丁點兒的綠色。
他們沒去縣城,進的是村。
阡陌縱橫,卻沒有雞鳴犬吠之聲。
第292章
看到這樣的一幕景象,陸明珠不由自主地攥緊手。
“我在。”謝君峣和她十指交握,自然感受到她心潮起伏而引起的動作,“我們先看看是什麼情況。”
即使救災,也要確定有災。
否則,無緣無故地捐糧,內地隻會以為他們居心叵測,說不定會產生其他的想法。
這時候比較合適。
來得太早,沒災,來得太晚,危險。
進入中原後,路過的城鎮地區倒還好,人人歡聲笑語,臉上不見一絲陰霾,可見報紙上的產量也讓他們覺得未來豐衣足食,不必再節衣縮食,走入鄉村後則截然不同。
一眼望去,全是黃土,秋陽高照,漫天飛塵。
保鏢們帶著相機,把這幅景象拍下來。
陸明珠咬牙道:“前頭有個村落,咱們過去看看情況。”
這裡是章朔所說災情出現最早的地方。
即使他們盡量打扮得樸素,未曾佩戴任何奢華首飾,但一行二十餘人,衣衫整潔,都沒有補丁,尤其是陸明珠和謝君峣相貌氣質極其出色,顯然不是普通人模樣,還沒靠近村子中心那一排比較顯眼的紅磚青瓦建築物,就有人從旁邊一間茅檐草舍中衝出來。
是個看起來像六十歲的老年婦女,雪白的頭發挽著一個圓髻在腦後,穿著打補丁的黑色斜襟大褂子和黑色褲子,綁著腿。
她不瘦,看起來很胖,眼睛幾乎擠成一條縫。
但是,陸明珠知道她得了浮腫病。
飢餓的時候,骨瘦如柴不可怕,可怕的是浮腫,這是極度營養不良的表現。
老婦沒有給保鏢攔著的機會,她沒有靠近陸明珠和謝君峣,而是遠遠地跪下磕頭,砰砰直響,“領導啊,你們是上面來的領導吧?求求你們救救我兒子,救救他!他快死了,快餓死了。不不不,你們幫忙,幫忙把他給他親爹送去,他親爹是團長,是幹部,城裡人吃成品糧,找到他親爹,他一定能活下去。”
“等等,什麼幹部?”陸明珠伸手扶起她,聲音柔和,“您別磕頭,您跟我說清楚,這裡是怎麼回事?您兒子是怎麼回事?”
“他親爹真是幹部,大幹部,城裡的。”老婦急得很,“你們先救他行不行?”
“行。”陸明珠道。
說話之間,謝君峣示意兩個保鏢進屋,見屋裡沒有危險性,其中一個保鏢過去給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年灌入鹽糖水。
鹽糖水是他們從旅館出來時特地帶上的。
一人一個軍用水壺,水壺裡裝著鹽糖水,必要時刻可以救人命,比食物更有用,還不容易惹來麻煩。
他們還開了車,一輛在花城購買的解放牌。
這少年身上有傷,保鏢聞到了血腥味。
聽到屋裡傳來兒子低低地喚了一聲娘,老婦心神一松,整個人反而起不來,坐在地上抹眼淚,“我前頭的丈夫王保國是個當兵的,我剛進門他就被抓了壯丁,多年沒有音訊,都以為他死在外頭了,我也打算守一輩子寡,誰知後來他抱著一個男嬰回來說是他在外面生的,就是我現在的兒子小丁。小丁的娘生下他後就沒了,王保國受傷致殘,退了下來,有個不錯的工作。我沒有孩子,就把這孩子當親生的養。養了幾年,老王突然要過繼他兄弟的兒子,說那個和他有血脈之親,我才知小丁不是親生的,是他戰友為了感謝他的救命之恩就把自己兒子送給他做兒子。”
聽到這段故事,陸明珠覺得好耳熟啊。
這不就是陸長生跟她說的腦子有病的一對戰友嗎?
一個敢送,一個敢接。
明明亂世中有很多無家可歸的孤兒,想收養幾個就能收養幾個,並不是人人都是白眼狼,若是他們知道感恩,自然不會養不熟。
陸明珠拿裝著鹽糖水的軍用水壺遞給她,“您先喝幾口再說。”
老婦也是渴極了,接過來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幾口。
喝下肚後,她砸吧嘴,才發現味道又甜又鹹,不好喝,但比白水有滋味,忍不住又喝了幾口。
過了一會,覺得身上有一點點力氣了,老婦決定讓小丁投奔親生父母,就搖搖晃晃地起來,“你們進來說吧,外面太陽曬得慌。今年的太陽真是離譜,往年這會兒都快入冬該穿棉衣了,今年卻熱得很,不見一點雨。”
謝君峣陪陸明珠走進這間小小的茅檐草舍。
兩扇破舊的木頭門,門楣很低,謝君峣都得彎腰才能進去。
僅有的一扇窗戶很小,屋裡光線昏暗。
泥巴牆,茅草頂,非常簡陋。
裡面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就一張桌子、四個小凳子和兩張床,床頭各有一個大木箱,一個少年躺在靠西邊牆的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瞧著有氣無力,看見老婦進來,眼裡才閃過一絲微光,“娘。”
“小丁,你別說話,好好養傷,省點力氣。”老婦擦了把眼淚,給謝君峣和陸明珠搬凳子,伸袖子抹了下凳子。
陸明珠也不嫌棄,和謝君峣坐下後說:“您跟我說說小丁的情況吧! 他怎麼受傷的?”
老婦也坐下 ,道:“被打回來的。老王過繼了侄子,連帶也要娶他兄弟死後留下的媳婦,就從這裡搬走了,進了城,做了城裡人,算是離婚,留下小丁和我相依為命。小丁可乖了,我們娘倆過得不好不壞,原以為能熬到小丁娶妻生子,可是老天爺不肯幫忙啊!”
她忍不住哭:“我帶著小丁離開家鄉,想把他送到他親爹娘身邊去,哪怕有一口吃的也能活下來,結果剛進城就被當成盲流打了回來,哪兒都不能去。”
“那您知道他的親生父母是誰嗎?”陸明珠問她。
老婦搖頭:“不知道。”
擔心陸明珠不幫忙,她連忙說:“小丁以前長得可俊了,說不定是隨著他親娘,還有他左邊眉毛上長了顆痣,屁股上有塊紅色的胎記,親爹親娘肯定能認出來!親兒子活不下去了,親爹親娘總得伸把手吧?這樣的世道裡,一個孩子長大成人可不容易,不是誰都有長大成人的運氣。”
陸明珠默然。
她明白老婦說的是嬰兒夭折率。
這時,她聽少年小丁微弱的聲音道:“娘,你就是我親娘,我不找什麼親爹親娘,咱倆一塊過。”
“淨說傻話。能活著,幹嘛不找他們?他們把你送了人,人還不養你,把你扔了給我,他們就欠你的!”老婦態度很強硬,轉而對陸明珠說:“求求你們幫他找到親生父母。”
陸明珠沒有一口答應,卻也說:“能幫忙的話一定盡力。你們這裡叫什麼村?管事的是誰?能請來說話嗎?”
“我們這叫大石子村,大隊長被抓了,現在沒人管事,能離開的都走了,剩下我們這些老的弱的病的殘的,等死罷了。”老婦搞不明白怎麼就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了。
外面幾個保鏢進村查看,不久後回來告訴陸明珠和謝君峣:“總共沒剩十幾個人。”
也都一一拍下來了。
陸明珠給小丁母子留下一點錢和糧票,還有一兜食物和一點藥,“你們好好養著,我們還會再來的。”
叫保鏢給剩下的老弱病殘也送點吃的。
離開大石子村,又到情況稍微好一點的小石子村轉一圈和大隊長說些話,乘車回到雖不算歌舞升平、但完全沒有缺糧之憂的青山縣縣城,住進城裡最大的國營賓館。
其實就是三層舊樓,外觀灰撲撲,裡面的環境很差,服務員態度也不好,見到有外國人才擺出一副笑臉。
一間房隻有一張床,熱水需要一分錢一壺,還不允許男女住一間,即使是夫妻。
被褥很不幹淨。
謝君峣用拿來的被褥換掉,又用自帶的盆子倒了洗臉水和洗腳水,對趴在床沿給章振興寫信的陸明珠說道:“等會再寫。”
陸明珠嘆口氣,“要盡快把信寄出去。”
她每到一個地方都要給章振興寫一封信,信中寫著她的所見所聞,事無巨細,配上洗出來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