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拍的照片在青山縣照相館洗出來後,陸明珠附在信裡寄出去。
章振興收到時,章朔就在身邊。
之前寄來的信和照片,章朔也借著父親的光看到了。
他沉默著沒說話。
章振興閉上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淚。
片刻後,章振興起身出門,帶著自己收到的信和照片。
至於章朔,他安靜坐著。
他想到了上輩子的事。
很多很多。
腦海裡浮現妻子的音容笑貌,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再見到她。
很久以後,章朔想起陸明珠信中提到的少年小丁,抬腳去找和自己一塊長大的兄弟丁山,開門見山地說道:“丁山,你有個外甥是不是被你姐夫送人了?”
丁山沒好氣地說道:“你明知道我姐的傷心事,你還問什麼?”
頓了頓,又道:“他不是我姐夫。”
因孩子被送人,所以丁家心裡都和他劃清界限了。
章朔淡淡地道:“我有個朋友不相信最近的新聞,特地去產地長見識,發現一個被生父送給姓王養父當兒子的少年小丁,左邊眉毛上有顆痣,據說屁股有塊紅胎記。”
聞聽此言,丁山一把抓住章朔的胳膊,聲音急促:“那個孩子在哪裡?他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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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見到他時他已經快死了。”章朔聲音更淡,“小丁很小就被養父拋棄,和養母相依為命,母子倆離開家鄉逃難又被遣返,還打了小丁一頓,沒吃沒喝沒法治傷,要不是遇見我朋友,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上輩子的丁家窮極一生都沒找到這個孩子,大概率是因傷因餓而死。
這輩子麼,他運氣好,遇到陸明珠。
陸明珠真有股邪性。
她帶來很多改變,而且都是好的改變。
幸好,她不是心性壞的孩子。
章朔之所以知道這個孩子,是因為丁家和丁大姐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他,關系親近之人都知道他的年紀和特徵。
見到陸明珠在信裡的描述,他就知道小丁是誰家的孩子。
比起陸長生,他更了解情況。
丁大姐沒離婚,是因為顧及前面的孩子還有其他的一些原因,沒法離婚,不是不想離婚。
章朔都知道。
丁山手上一緊,“章朔,你告訴我,那個孩子在哪裡?我去接他回來。”
章朔尚未回答,就聽到門口傳來一道中年女子聲音道:“什麼孩子?丁山,你要去接什麼孩子?你孩子不是當兵了嗎?”
隨著聲音,她抬腳進來。
轉頭看到丁大姐,丁山沒回答,“大姐,你怎麼來了?”
丁大姐道:“給咱爸做了雙護膝送來。”
丁山哦了一聲。
他心急於知道小丁的下落,又怕是空歡喜一場,不想先告訴大姐,希望她早點回去,自己可以和章朔好好聊一聊,哪知道章朔突然開口:“丁大姐,我朋友遇見一個叫小丁的孩子很有可能是你那個被送人的孩子,你要去見一見以確定真相嗎?”
丁大姐手裡的東西掉到地上,眼淚奪眶而出,“你說什麼?他在哪裡?”
“青山縣大石子村。”章朔道。
丁大姐來不及撿東西,顫聲道:“沒弄錯?真的是他?他養父是不是姓王?沒退的時候叫王新生,現在不知道有沒有改名。”
“叫王保國,過繼侄子並娶寡婦弟妹後就不要小丁了,小丁和養母相依為命,生活得很艱難。”說到這兒,章朔嘆口氣,“他養母一心想把送回親生父母身邊,就為了讓他好好地活下去,因為他們家鄉已經快一年沒下雨了,眼見下一季是顆粒無收。”
第293章
等丁大姐帶著長子張雷趕到大石子村時,正碰見幾縷炊煙嫋嫋,進村就見一個長相極為俊秀的少年正在一座茅檐草舍前劈柴。
很瘦,皮膚黝黑,但很有勁兒。
丁大姐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
那眼睛、那眉毛、那鼻子,像她,也像她弟弟和她親爹。
是她日思夜念的小兒子!
在這個兒子之後她就沒生孩子,兩個孩子是收養的,對外說是自己所生。
隻見這個兒子穿著打補丁的棉袄棉褲,臉上泛著淡淡的紅暈,旁邊一個補衣服的老婦絮絮叨叨:“你的傷口才好,別太用勁,這些木柴夠咱們過冬了。”
“知道了,娘。”小丁笑得憨厚。
聽到這聲娘,丁大姐忍不住往前走了幾步。
小丁目光驟然變得很銳利,“你們是誰?”
老婦抬頭眯起眼,突然站起身。
“那兩位同志告訴你們的嗎?你們是來找小丁的嗎?”一眼就看出他們像是一家人。
太像了。
分開看可能隻有幾分相似,但站在一起絕對沒人懷疑他們血脈相連。
小丁馬上扶著母親,充滿敵意地看著丁大姐和張雷。
丁大姐眼眶裡滿是淚水,兩隻手不知道往哪裡放,哽咽道:“你就是小丁吧?你見年十三歲,你左邊眉毛上長著這顆痣,右邊耳朵有個拴馬樁,屁股上有塊紅色的胎記,像條魚,所以你出生後的小名叫小魚。”
小丁娘一拍大腿,“沒錯,你肯定是他親娘!”
她沒跟陸明珠說得太詳細,就是想等小丁親生父母來確定。
這下沒跑了。
“大姐,謝謝你把她養這麼大,我都知道了,我都聽人說了。”丁大姐緊緊握著小丁娘的手,“他生下來才三天就被抱走了,我發瘋一樣地找,找了十三年,我以為這輩子都找不到他了。”
小丁娘一愣,“不是你把他送人的?”
“兒是娘的心頭肉,那年抗戰勝利,太平就在眼前,我哪裡舍得把他送人?”丁大姐擔心被小丁誤解,急忙解釋道:“我當時還在月子裡,我夜裡喂他,白天困得不行,他睡我也睡,醒來就不見了他。我以為被偷了,等那個姓張的回來我才知道他把小魚送給對他有救命之恩卻又喪失生育能力的好兄弟做兒子,就是王新生!怪不得我們找不到他,原來他改名叫王保國了。”
小丁娘卻搖頭:“他本來就叫王保國,以前是寶貝的寶,後來有人說不好聽,像小孩,才又改成保家衛國的保。他在外面是叫王新生嗎?好端端的改名幹嘛?”
“改名是常事。”丁大姐也改過名。
小丁娘嗯了一聲,請他們進屋,讓小丁給他們倒水。
陸明珠走時沒帶走軍用水壺。
看著手裡的粗瓷大碗,看著屋裡的簡陋,丁大姐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娘,我們帶了吃的,先給大娘和小弟補一補。”張雷背著一個行軍囊,一手拎著一個大網兜,網兜裡裝著罐頭、京白梨、蘋果和麥乳精、奶粉、大白兔奶糖等緊俏物資,都是他們從首都帶來的。
還有肉幹、餅幹。
母子倆的供應不夠,還從親朋好友那裡搜刮了一番。
知道他們有小魚的下落,大家都很幫忙,提供不少全國糧票給他們帶上。
丁大姐把東西往小丁和小丁娘懷裡塞,“大姐,感謝的話說再多都不夠,我就不跟您說了,您跟我說說這邊是什麼情況?”
小丁娘一邊把東西放在桌子上,一邊詳述最近發生的事情,最後說道:“還是做城裡人好,你們走的時候把小丁帶走吧,我餓得心慌意亂時就放不下他,跟著你們,我放心。”
“我不走,娘。”小丁舍不得把他撫養長大的母親。
“胡說!”母親在他後背打一巴掌,在丁大姐心疼的眼神中說道:“你好才我才好,留下有什麼意思?跟著我,你連學都上不起,跟你親媽進城,好好讀書,好好工作,賺了錢再養我,我就你一個兒子,我肯定靠你養老。”
丁大姐也道:“大姐,要走就一起走,你是小丁的娘,也是我們家的恩人,我養他,也養你,我養得起。”
小丁娘遲疑了一下,“農民哪裡是那麼好進城的?我們娘倆進了一趟城就被打回來了。何況,日子過得下去。告訴你們說小丁在我這裡的那兩位同志是好人,連夜給我們送來這麼許多糧食,說是一個月的口糧,可我看夠我們吃三個月!要是拿去城裡換粗糧,一換三,我們娘倆就能吃半年,我還讓小丁你長大後可好好報答人家呢!要是小丁跟你們走,剩下的糧食夠我吃一年。你們又帶這麼多東西來,還有錢,還有票,我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
說實話,她沒想到自己出去磕頭求救能遇到好人。
那兩個同志離開時說會回來,她以為對方是說客氣話,沒想到他們兩天後自己沒來,卻派人拉了一車糧食送來!
一車!
一輛解放牌大卡車。
沒全給他們村剩下的十幾個人,而是一人隻發三十斤,剩下送到其他村去了。
事後,小丁從小石子村得知,他們也領到了糧食,八歲以下的孩子每人十斤,六十歲以上老人每人二十斤,年齡處於中間的則是一人三十斤,每個人在領糧食時都要在根據大隊人口名冊抄寫的名冊上按指印,並標明家裡有幾個男的和幾個女的,還說哪家如果有女人或者女孩子餓死或者餓得不像樣,這家人以後就都不能領糧食。
這代表以後還有糧食給他們!
人人感恩戴德,立刻答應這個不算苛刻的條件。
陸明珠最怕自己好心按照口糧賑濟,其家人卻不肯給女人吃飯,把省下的口糧讓給男丁。
這批糧食不是他們帶來的,而是買來的。
本省也發行了僑匯券,每百元面額的僑匯券可以購糧二十斤,購食用油兩斤,另外還附帶購貨券、副食品券、煤球券等。
此時運糧不便,也來不及拯救已經極度缺糧的部分百姓。
陸明珠就在省市銀行兌換20萬美金的僑匯券,到指定商店買糧9萬斤,然後再派保鏢派發到青山縣的斷炊百姓手中。
總共花了1萬塊錢。
幸運的是,不是每個地方都像大石子村小石子村那麼早辦公共食堂,又那麼浪費,瀕臨死亡的百姓僅有極小一部分,困難發生於明年,所以大部分尚可支撐兩三個月,9萬斤足以支撐這極小一部分的人活一個月。
陸明珠特地買的細面和白米,也提醒他們不妨以細換粗,一換三、一換四五都沒問題。
無論是票證還是糧食,禁止私人買賣,但不禁止交換。
這樣一來,支撐的時間就更長了。
辦完這件事,他們啟程離開,不給其他人接近的機會。
繼續北行,最後抵達首都。
陸明珠從報紙上看到解散已開辦的公共食堂的命令,沒開辦的就不要辦了,還要嚴查誇大其詞的事件,講究實事求是,但沒說查清後怎麼辦。
和章振興見面時,才知章朔已官復原職,負責糧食這一塊的工作。
是章朔自己爭取來的,已經出發前往青山縣。
往後有熟人好辦事,陸明珠放心了。
她告訴章振興:“今年多地幹旱,明年必定欠收,請關注各地災情,一旦斷炊,我們可以出糧支援。我們家年初就注意到這方面的情況了,已囤積大量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