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將狐裘緊了緊,揚起下巴滿是傲慢:「嫂嫂要是不打我,我便回去了,孤自幼在南國宮中嬌養,最耐不得寒,不像嫂嫂先天壯,孤就是再不要臉的時候,也沒那個體力同大王野、外、切、磋、的。」
我故意提及裴滿氏與六大王婚前往事,她怒灌瞳仁,待要說得什麼,也不好說什麼的。
畢竟就算草原民風粗獷、男女之間不設防的事兒也不少。
可她是貴女,比別人多要三分臉面。
我百無聊賴,越過她走了。
今天甚是晴好,我瞧著天那麼藍那麼遠,不禁想,同這些人鬥,真沒勁兒……
若是宗貔在肯定能反擊回來罷……
他會怎麼做呢?
想到這裡,我突然有些警醒,為何宗貔去後,想到他的次數,比在我身邊時更多了……
我閉了閉眼睛,努力揮開他烙在我腦中的面容。
回到帳中,花衍迎上來,給我用泡了茉莉花瓣的溫水浣手,我瞧著水中絲絲潔白飄動,失笑道:「哥哥還是這樣,都說了不叫他再送這些東西來了。」
「這都是在家用慣了的,九殿下就您一個妹妹,怎肯委屈了您?」
這些鮮花,哪怕是封凍住的,在北國也是難得,當得上一句華貴之物,哥哥有心,我在南國多用玫瑰,隻因玫瑰色豔,我在孝期,哥哥才換了茉莉來罷。
不自覺地,我瞧向宗貔牌位,又不自覺地看著他的名字怔怔出起了神,花衍勤謹,伸手要擦拭案臺。
我突然出聲:「不許給他擦!」
花衍唬了一下,連忙收回手,束手束腳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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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是我話說得急,將花衍嚇著了,可想起裴滿氏和那些喜愛宗貔的女人,心裡升起一絲惱恨,始終鬱氣不解。
人活著就算了,沒都沒了還這麼勾三搭四的。
我皺起眉,再次強調:「以後都不許給他擦。」
花衍隻得應是。
排位上宗貔的名字扎在我眼睛裡,仿佛又有一把低沉溫柔的聲音喚我「卿卿」。
我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名字。
卻最終摁在了自己怦怦亂跳的心口。
我皺眉,撇開臉,心煩意亂。
5
這是我在北國過的第二個新年,去年除夕還坐在宗貔身側,應邀出席狼主的闔宮晚宴。
今日便隻有我和他的牌位獨坐了。
我消停了不少,那魂魄也許久不曾來入夢。
有時候我不禁怨起來,怎麼宗貔的鬼魂也和他這個人似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
我對他不具威脅,連嚇唬我,他都不來了。
花衍說今日沒去的還有裴滿氏,六大王戰死,裴滿氏回了本家,就不再是完顏家的未亡人了,仗著父母寵愛還可以許配別家。
大宴是相看男子最好的機會,可是她也不肯來。
別人不懂,我是知道的,她想見的那個人不在了,她去大宴能看誰呢?
我拿起酒杯,對著花衍輕聲嘆道:「姐姐可能不信,有的時候我其實很羨慕裴滿氏,正是有人撐腰,才能嬌養出這樣天真的憨蠢。我從來都沒有的。哥哥也沒有,宗貔也沒有。」
花衍張了張嘴,也說不出什麼,我將杯子傾斜,美酒如線緩緩傾灑於地面。
我看向宗貔的牌位:「難得大王與妾還有同病相憐之處,今夜月色皎皎,你我夫妻,暢飲一杯罷。」
那日後,我病了,也不知道為什麼病的,隻病得稀裡糊塗。
直到草原長出了嫩綠的草尖,我才好轉起來。
這樣心意懶散終究不是個辦法,可我這一顆心就是說不出的灰蒙蒙的。
那些日子我病得昏沉,也不知那鬼魂是否來過。
他不再來了,是不是投胎去了,或者是——連恨也不恨我了?
我這樣蒼白地自我安慰著,將「立牌招夫」又提上了日程。
畢竟我先是和親公主,再是南國的女兒,身上的擔負,讓我沒有沉湎情愛的本錢。
我隻能爬起來,繼續禍國殃民。
既是招贅,狼主便不許我從宗貔的兄弟中挑選,隻能選擇族親。
北國崇尚強者,雖也論嫡庶,但狼主的兒子都可以被稱作太子,也隻有狼主的兒子才可以被稱為太子。
是以即便狼主沒有兒子,也不會將位置讓給族親,他隻能被自己的兒子傳承,或者被別人的兒子打倒。
狼主有一十六個兒子,這幾年沾上了我和哥哥,損失頗多,但讓狼主子孫斷絕之路,還依舊任重道遠。
完顏家不養女兒,眾妃若生出男孩便留下,若為女嬰,當即遣送給母家,配給族中世子做童養媳。
狼主之女,反而不如裴滿氏這等有寵的嫡親宗女的地位高。
也是一大奇觀。
因著金歌之亂,狼主的兒子們認定紅顏必是禍水,不肯再追求美人,避免給自己惹上殺身之禍。
眼見美貌的吸引力不再。
我當即使人放出傳言,宗貔攻打樓蘭邊界小國時收繳了大量財寶與黃金。
光我手中便有金庫一座,金餅萬斤,再次引得眾人狼血沸騰。
美人的誘惑的確會衰頹,但黃金也會麼?不會的。
我同金歌一樣,又成為了整個草原所有男子都想得到的女人,一時風頭無兩,炙手可熱。
6
狼主本以為將我配給族親,闲棋冷子一放,我便再難生事,以後有個孩子,老死草原便罷了。見我如此能勾纏男人心魂,引得草原貴族毆鬥不止。這才反應過來上了當,但他已然答應讓我自己選,也沒有收回的道理。
他隻得一日幾次派人催促我趕緊將人選敲定,我依舊捏著小手絹哭哭唧唧:「既是要繼承大王衣缽的孩子,必要像大王些才好,兒臣要選個與大王容貌相近的……」
狼主的西帳阏氏出聲諷刺:「帝姬口口聲聲說情深,其實還是想挑一個俊俏的郎君吧。」
我張嘴就往她心窩子上扎:「若有我家大王一二分顏色,難道算不得俊俏麼?可這草原,除了六大王又有誰可與我家大王比肩呢?」
西帳阏氏隻有六大王一個兒子,六大王戰死,西帳阏氏的太後之路從根上斷絕。
裴滿氏也回歸本家,她一下失了兒子和九大貴族出身的兒媳,人也無甚盼頭了。
被我這樣往心口一捅,西帳阏氏一改往日深沉靜默,更懶得和我打旋磨子,冷聲道:「阏氏改嫁,帝姬也是開天闢地獨一份,但我奉勸帝姬眼睛亮一些,男人明面上爭奪水源、爭奪草壤、爭奪女人,其實都是為了爭奪金錢和權勢。帝姬炙手可熱,想必託賴了金餅的功勞,且別自作多情地當了真呢。」
我佯作不知:「什麼金餅?大王留給我的隻有牛錄馬棚,以及草場封地,何來金餅?」
「宗貔聘你的金銀何來?」
「自是北國所出,樁樁件件有冊可查。」
「宗貔與帝姬情深,在南國時就攜手並肩,親自將你扶上南國皇太女之位,既然娶到了你,定是要你掌管中饋,私下予你之物,定是不少吧?」
我裝憨做痴:「男人帳子裡的話,如何能當真?歡喜的時候莫說以江山許我,天上的星星都想著給我摘幾顆,可兒臣嫁給大王一年有餘,也未曾見過星星呢。」
「江山許你?」一直不曾開口的狼主盯住我,冷笑著問道,「許你誰的江山?你們南國的,還是我北國的?」
我這才恍然一般,即刻跪下,唬得花容失色,急淚交加:「狼主恕罪,是兒臣失言了……」
狼主冷哼一聲起身便走,我跪伏於地,顫著聲簌簌發抖,扣住狼主的袍擺哭求:「狼主!狼主!大王從未說過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兒臣……兒臣隻是吃了阏氏幾句言語刺激,一時嘴硬瞎編的……狼主……」
狼主冷冷斜睨著我:「說得好。那既然小殿下知道北國江山由誰做主,便由寡人為你指一位俊俏郎君吧。」
言罷,掰開我大步而去,西帳阏氏也冷冷瞧我一眼,隨即帶人跟上,將我一人遺在帳內。
我伏在地上,想了幾想,還是假裝暈厥過去。
枕著長絨毯細膩的紋理,我唇角深抿。
宗貔啊宗貔,我雖不知你是人是鬼,可就算你沒死,你的後路已絕,也再回不來了。
縱使我有些想你又如何呢……我的使命,是弄死你呵。
7
那日後,我又「病了」。
外人以為我因我家大王哭傷了心,言語無狀,頂撞了狼主,驚嚇致病。
但七大王帳裡的人都知道,是狼主憎惡了我,厭恨了宗貔,非要我「病」的。
隻有我病了,招贅之事才能擱置下來,草原才會停下無休止的火並和紛爭。
狼主派人一層層地搜查宗貔所有的領地和財帛,想找出那些黃金珠寶。
他本意應該是若能找到寶物,便沒入北國國庫,若沒有寶物,也可昭告草原,勿要因流言而頭腦發熱。
可七大王寶帳內的奴僕以及宗貔麾下的戰士不懂狼主苦心,隻覺得他們的主子忠心為國,死後還要受抄家、遣妻的侮辱,情緒甚是激進,同人起了不少次衝突。
原本他們對我改嫁之事甚不滿意,此次峰回路轉,由狼主指定,便好似是狼主逼我改嫁,意圖奪寶一般。
尤其是狼主定了人選,我突然貞烈起來,百般推諉著不肯嫁。
哥哥安排的人又將流言傳得煞有介事,狼主辯也不得辯,畢竟現下情狀,確實是他在屢次逼迫我嫁一位旁支的族親。
我同宗貔在帳內撕咬得再厲害,在外頭也是一副兩情繾綣的模樣。
草原皆知我與宗貔有情,狼主指的那旁支鄙薄粗俗,豈不是借我打宗貔的顏面?
有了狼主襯託,宗貔手下之人,漸漸開始向我這邊靠攏。
至少在嫁不嫁那位旁支的問題上,我是支使得動宗貔的軍隊的。
可我現在並不敢冒進掌權,隻能沉下心伺機而動。
我將那十六位喜嬤嬤召來,趁著有時間,開始修習第二階段的馭夫術。
其中一位嬤嬤笑道:「前日奴婢去瞧了那位族親,歪鼻子斜眼睛,鄙俗不堪,也是沒見過好世面的,小殿下哪怕略露一露金面,都能將他魂魄轟去,骨軟筋麻,即便是以前的技巧全棄了,對付他也夠用著呢。」
我笑道:「學海無涯,有備無患嘛。」何況——也不是為了旁人學的。
另一位嬤嬤接口:「這些草原漢子,有幾個吃過好豬肉的?就前一陣子那些追求者,別說大姑娘小媳婦,老身使出手段來。都能把他們迷得找不著北。」
「是啊,是啊……天下男人,都是那麼回事兒。除了咱們太子殿下一點腥味都不沾,也就是七大王銅牆鐵壁……」有一位嘴快,借著話就說了出來。
「咳……姐姐吃醉了,說什麼呢……」另一位趕緊推了推她的肩膀。
我依舊懶洋洋地靠著,並不在意。
南國百姓崇敬哥哥,視他如明月昭昭,愛還愛不過來,關注得多些,心裡想著念著,口中便說了出來也是有的。
即便調笑兩句,也是喜愛之心溢於言表。
我無需因一二言語較真,平白顯得小家子氣。
何況這十六位嬤嬤甚是得用,我身邊每有男人出現,我都會派一位前去調查評估。
按照性格,籌備出拿捏他們的方案。
嬤嬤教過,哄男人聽話,是一門技術:
自我意識過強的男人喜歡不具攻擊力的,同他們在一起時要離遠些,微側著頭、身子也要側著些,才盡顯人畜無害,方可降低其防心。
想要拿捏他便要引出他的孩子氣,讓他自己湊過來,像依賴母親那樣依賴你。
粗心直率的男人喜歡小家碧玉那種羞怯的。
同他說話時,就要抓住那一低頭的溫柔,眼睛從下往上看,才更顯羞答答的滋味,若要控制他,就要在小事上不斷進行他做得不好、不對的心理暗示,以溫柔的姿態和語調,收攏著他對你言聽計從。
若為夫妻,也各有各的一套方案,比如……
(算了,不教了。有損我帝姬風儀,而且這兒不讓說。)
凡此種種,嬤嬤都教過,我都學過,天下男人就那麼幾種,盡在嬤嬤掌控中。
唯一讓嬤嬤無縫插針的,就是宗貔。
嬤嬤們日夜不休探討了多少輪,也難以拿捏他的情緒與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