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年,我父王從他眾多的女兒中選中了我。
我是西洲最亮眼的明珠,他要我坐上馬車,越過戈壁大漠和草原。
到遙遠的中原去,同他們的太子成婚。
太子有月光,有青梅。
可是明月會西沉,青梅會熟透。
到最後,隻有珠光久長。
1
我是到中原來和親的。
西洲和中原交戰數十年,從我阿娘那一輩開始,互通商貿,王室通婚。
來之前我學了整整學了兩個月規矩,生怕舉止不妥,給阿爹阿娘蒙羞,可沒想到,太子與太子妃,都是很好的人。
太子溫厚,待我有禮。
太子妃性情活潑,嬌憨可愛。
初時見面,太子妃高高坐在上座,臉上笑容可親,隔著三尺對我噓寒問暖。
我曉得,中原女人都是這樣客氣又疏離的,他們管這個叫大家閨秀。
我依著規矩給她敬茶,她一臉嚴肅地受用了,而後揮揮手,把僕人都屏退幹淨。
我猜她是打算趁著四下無人給我立規矩,下意識捏住了衣擺——要論身手,我可不怕她,若不是為了兩國交好,我才不願意嫁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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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誰知道,僕人都撤走後,她挺著的腰板瞬間松懈下來,一條腿也盤在膝上,這姿勢,怎麼看怎麼不像「大家閨秀」。
她招呼我坐到她身邊去,笑眯眯道:「阿珠,你會耍九節鞭嗎?」
九節鞭,我五歲就會耍了。
草原上的女人,沒一個不會的。
聞言她的眼睛亮起來,雙手一合包住我的掌心,笑道:「那得空咱們到校場去比武吧。」
於是我曉得,什麼大家閨秀,都是人前做樣子的,這位太子妃,實在是個妙人。
太子進來的時候,太子妃正和我炫耀她有一匹棗紅色的小馬,眼風瞥見太子帶進來的侍從,她瞬間坐直了,動作太大,以至於指甲在我掌心狠狠劃了一道。
她不著痕跡地捂著斷掉的指甲,跟個沒事人一樣,端莊道:「好妹妹,如今你來了,就該盡心伺候太子,這樣吧,明天一早,咱們去接荷葉上的露水,給夫君泡茶用。」
我發誓我看見太子額頭上的青筋跳了一下。
當然,太子隻有在太子妃面前才會這樣放松。
私下裡我見到的太子,和旁人見到的並沒有什麼不同,謙和、有禮,穿一身石青色錦袍坐在那裡,無端讓人想起中原的山。
洞房花燭夜那天晚上,我很是緊張了一番。
我被幾個嬤嬤好一通梳洗打扮,洗去我兩個月來的風塵僕僕,換上漢人衣裳,再蓋上通紅的蓋頭,坐在房間裡,乖乖等待我這一生的夫君。
身下床褥上撒了些蓮子紅棗花生之類的東西,硌得人怪不舒服,嬤嬤說取的是「早生貴子」的寓意。
我雖然學了兩個月規矩,但打心眼裡不理解這些煩瑣的禮節,在我們草原上,男女婚嫁,講究的是相互喜歡,沒有一起騎過馬射過箭,沒有一起在篝火旁對著月亮許誓,怎麼就能成為夫妻呢?
可是在中原一切都反過來了,太子是皇子,我是草原上的公主,我們門當戶對,好像生來就該是夫妻。
沒有見過一面的人,我不喜歡他,也不指望他喜歡我,我們怎麼可能「早生貴子」?
我覺得中原人太注重規矩,反倒忘記了愛情的初衷。
就這樣等了好久,太子終於來了,他掀開蓋頭,在燭光下默不作聲地看著我,我也借著月色悄悄打量他。
我的夫君,他既不黑,也不像我阿爹一般強壯,我懷疑他是否能拉開射雕的長弓。
當然,除了身體瘦弱些,他長得很好看,是那種溫潤如玉的好看。他的眉目很平和,淺淺一笑,衣擺如流雲。
太子沒有同我飲合卺酒,反而倒了一杯熱茶給我,開口時,嗓音低低的。
「嫁這麼遠,委屈你了。」
於是我千裡迢迢懷揣著的不安被他安撫下來,鼻頭一酸,我趕緊喝了一口熱茶,把眼睛裡的澀意逼回去。
他又道:「我聽說你學了很久的規矩,其實在我這裡,也沒那麼多規矩,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天不塌下來,知道嗎?」
「至於太子妃……」他的話音頓了一頓,仿佛想起什麼好玩的事情,嘴角不自覺蕩出一抹笑意,「你今天也看到了,她是個不安分的,但還算識大體。有什麼事情,盡可以找太子妃說。」
囑咐完這一通,太子安靜下來,我本來也沒有什麼話好同他講,屋子裡隻剩下喜燭燃燒的畢剝聲。
周圍這樣靜悄悄的,我卻慢慢察覺出一點羞澀,好像那燭火不知道什麼時候燒到了我的身上來。我曉得今天晚上一定會發生點什麼,隻是不知道那件事什麼時候會來,以什麼樣的方式來。
就這樣胡思亂想了一陣,在我幾乎要橫下心來主動去扒太子的衣服的時候,他又說話了。
「你累不累,好好睡一覺吧,時辰不早了。」
「自然是累的,可是……就這麼睡?」
太子鋪床的動作一頓,他扭過頭看我:「你想怎麼睡?」
一朵紅雲轟地在我臉上騰開,我磕磕絆絆道:「那、那就這麼睡吧。」
太子輕輕笑了一聲,沒再說話,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我躺下。
算起來我一路顛簸,已有兩個月沒睡過整覺了,太子身上帶著一股清清冷冷的味道,談不上來是什麼香,反正怪好聞的。
我嗅了兩口,徹底放下心來。
醒來時天色還未明,房子裡卻有一道亮光,我揉了揉眼睛,看清楚那是一把匕首。
這一下可把我嚇清醒了,從床上魚躍而起,去搶太子手上的刀。
沒有想到他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力氣卻蠻大,我這一下偷襲沒能成功。
「不要!」
「小心!」
太子靈巧地將匕首調轉了個方向,刀鋒避過我,正對著他自己。
我急道:「你做什麼要自盡?」
他表情略微錯愕,而後笑了一下:「我沒有要自盡,你放心。」
太子從床榻上尋出一方潔白的元帕,用刀劃了手指,將血抹在帕子上。
我學過規矩,自然知道這是什麼,卻沒想到太子連這一層都替我考慮到了。
我紅著臉向他道謝țũⁱ,太子眨眨眼,將我重新裹進去被子裡。
「離進宮謝恩還有一個時辰,你再睡會兒,我習慣晨起練劍。」
再睡也睡不著了,我躺在被窩裡,將那塊元帕緊緊貼在心口,落紅是假的,但我真真切切成為太子的人了。
我想念草原的牛羊和風沙,也想念阿爹和阿娘,所幸太子妃是好人,太子也待我很好。
草原飄來的小草,終究是要在中原落地生根了。
2
在東宮待的時間越長,越能覺出太子和太子妃的情深。
聽聞他們年少相識,當初太子妃要離家出走,從家裡頭的杏樹上失足摔下來,是路過的太子接住了她。
太子妃是鎮國公家的小女兒,上頭有兩個兄長,都在軍營裡任職,她耳濡目染,自小也喜歡舞槍弄棒。
曾有人質疑,她這樣烈的性子,能不能做未來天下的女主人,可是她做得很好,為了太子,生生改了自己跳脫的脾氣,人前人後,端莊賢惠。
就是她實在沒有下廚的天分,做出來的銀耳羹,也隻有太子能咽得下去。
太子妃姓馮,馮月上。很好聽的名字,讓我想起草原上的月亮。
馮老將軍和我阿翁打了半輩子仗,各有勝負。現在輪到我和太子妃了,我們在馬場比射箭,她先前果然不是吹噓,騎在那匹棗紅色小馬上的時候,當真有模有樣。
當然,她的箭術比不過我。
比到最後,她氣喘籲籲扔掉弓,氣鼓鼓地小聲埋怨,若不是被那些繡花撫琴耽誤了工夫,她才不會輸給我。
我笑一笑,表示可以隨時陪她練箭。
太子妃眼睛亮晶晶的,撲閃一下,又黯淡下來,她挽著我的手道:「阿珠,我要是早一點認識你就好了。」
我知道她的眼神黯淡什麼。
她為了太子折斷了自己的翅膀。
但我又何嘗不是呢?
馬場再大,也不及草原一半遼闊,我再也不能隨意縱馬馳騁了。
太子有時候也歇在我這裡,但我們一次也沒有圓過房。
一個男人,願意和你蓋著棉被聊天是一回事,願意一直和你蓋著棉被聊天又是另一回事。
由此我曉得他大概對我真的沒有男女私情,會娶我,隻是為了完成政治任務,於是我也歇了心思,和他彼此之間保持著不能說破的默契。
說來也奇怪,他這樣對我,我卻隱隱對他刮目相看起來。我敬重他是條漢子,雖然不能避免三妻四妾,卻用自己的方法給了太子妃一生一世一雙人。
隻是敬重到頭,我又隱隱約約有一點難過。
想我堂堂草原上最亮眼的一顆明珠,為了兩國交好,活生生要變成一個老姑娘了。
這種難過在我生辰那日達到頂峰,太子好巧不巧差人送了我一顆西域進貢的夜明珠,打開匣子來,照得屋子裡亮亮堂堂,連蠟燭也不用點。
我惱恨太子隻見月色,不見珠光。
最後將那珠子摔得粉碎,我狠狠哭了一場。
3
可惜既然是政治任務,有第一樁婚就會有第二樁。
半年後,東宮裡新進了一位良娣,叫作沈雲裳,是皇後娘娘家的侄女,聽說已愛慕太子多年了。
沈良娣進東宮那日是十五的好日子,我泡了個熱水澡準備早早歇下,沒想到太子妃卻來了。
她抱著一盒棋子,說是想同我下棋。
我看她面色淡淡,知道她今夜大概心裡不好受。
果然,我的棋算是兩個月速成的,竟也能殺得她丟盔棄甲。
太子妃丟下棋子,扭頭去看窗外的月亮,久久不言語。
半晌她道:「阿珠,我們中原有句話,叫作花好月圓人長久。」
「太子與太子妃感情甚篤,自然是花好月圓人長久。」
我一邊漂亮地回了她的話,一邊也跟著太子妃去看天上的月亮。
那是一輪圓月。
人人都愛月圓團圓,可是一個月有三十天,月圓不過兩三日。
哪有什麼長久呢。
很久之後,馮月上問我:「你和太子,至今沒有圓房吧。」
一盞熱茶被我失手打翻,我顧不得被潑湿的袖口,急急站起來。
這種事情驟然拿到場面上來講,我又羞又惱,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
太子妃拿出帕子來替我拭淨衣袖,她的聲音一如從前婉轉,但她的眼睛裡一絲光亮也沒有。
「這事原是太子的錯,委屈你了。我會去勸說太子。」
中原女人果然大度,竟還有把自己的丈夫推給別人的,隻是她願意,我卻不願意,夾在他們兩人中間,算什麼呢?
再說了,太子不喜歡我,難道還要我脫光了衣裳自己站到他面前嗎?
我從太子妃那裡抽回手,冷著臉道:「明珠遠嫁而來,隻為兩國和睦,至於旁的事情,明珠並不放在心上,恐怕要叫姐姐失望了。」
太子妃嘆了一口氣,沒再說什麼,站起來告辭了。
馮月上走後,我卻難得失眠。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會兒想我與太子洞房那天,太子妃是否也這般徹夜難眠,一會兒又想,太子同沈雲裳是怎麼睡的,是不是也蓋著棉被純聊天?
沈雲裳既然愛慕太子,又怎會甘心隻做東宮裡的一個花瓶,她的家世與太子妃不相上下,以後的日子,怕是有熱鬧了。
如此胡思亂想到天明,我終於見到了沈雲裳,芙蓉花一般嬌滴滴的女孩子,長了一張銀盤似的臉蛋。
給太子妃敬茶時,若有若無扶了一下腰。
我瞧見太子妃不動聲色地捏緊了帕子。
不知道太子妃,是不是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