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決定要嫁給太子,她早該知道會有這一日吧。
4
我一開始以為,沈良娣會纏著太子。
就像話本裡寫的那樣,一離開太子,她就頭疼、腰疼、腳疼,處處都疼,要太子在身邊才會好。
卻沒想到,除了一開始若有若無扶了那一下腰以外,沈良娣什麼都沒有做。
她對太子妃敬重得很,沒叫太子為難半分。
聽聞太子妃喜歡蘇州的刺繡,她請了繡娘來教,準備親自給太子妃和太子繡一對鴛鴦成雙的香囊。
我去她的院子做客,十回裡,能有八回她正在繡那香囊。沈良娣是聰慧的人,唯獨於刺繡一途沒開竅,為了繡那香囊,十指被刺,鮮血淋漓,也沒有半分怨言。
我把看到的情況給太子妃說了,太子妃屏退了下人,她輕輕倚在坐榻的靠背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本宮看輕沈良娣了。」
沈良娣的戲做得這樣足。
伏低做小,等於是把太子妃架在火上烤。
她隻能更加體貼周全地去對待沈良娣,不然外面的人會說她不能容人。
太子妃看著心情不好,於是有一句話我就沒說出口。
她沒有親眼見到那個香囊,看了隻怕會更加難受。
鴛鴦沾上星星點點的血跡,再好的兆頭看上去,好像也不好了。
沈良娣常來拜見太子妃,太子妃大抵是不想長時間同沈良娣獨處,又常常拉上我,一時之間,我們三個人,幾乎形影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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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覺得,沈良娣並非真心想來拜見太子妃,不過是太子常來太子妃處,她也跟著常來罷了。
這樣一來,太子每天總能跟她說上幾句話。
哪怕就是請安、告退、天涼添衣、早睡莫飲酒,來來去去,這樣幾句見面寒暄的話。
她也足夠歡喜。
鴛鴦繡好的那天,太子妃剛好被診出喜脈。
我得到消息去道喜的時候,太子妃正半倚在床榻之上,她面上帶著初為人母的喜悅,衝我眨了眨眼睛,好生遺憾道:「阿珠,我要有些時候不能同你比射箭了。太醫說,至少得等到四月份,胎象穩了以後。」
這句話不巧被剛進來的太子聽到,他面色一沉,輕輕斥責道:「就是有四個月了也不能去,你懷著身孕,去校場比武,像什麼樣子?」
太子妃便肉眼可見地不高興起來。
於是太子便轉了語氣,小聲規勸道:「你且耐心等一等,等日後孩子生下來,咱們帶他一起去騎馬。嗯……還要挑選一匹小馬駒才好。」
我瞧著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就尋了個由頭退避出來。
隻是臨出門時,瞥見桌上來不及收的錦盒,裡面放著一對繡好的香囊。
原來沈良娣已經來過。
那些血跡都已經洗去,遠遠看上去,隻見鴛鴦成雙,是再好不過的寓意。
我往後瞧了一眼,太子仍在小聲哄太子妃。
他們二人,少年夫妻,情深誼長,如今又有了孩子。
可謂花好月圓人團圓。
可看著那對曾經帶血的鴛鴦,我莫名其妙就想起教習嬤嬤曾經教我的一句話——
大都好物不牢堅,彩雲易散琉璃脆。
5
沈良娣不同於我們長於騎射,她是上京城有名的貴女,執掌中饋、主持家宴,這樣的事情可以說是信手拈來。她同太子自幼一起長大,沒人的時候,她喚太子為「表哥」。
一句簡簡單單的「表哥」,外人聽來,她同太子關系比起我們,就更近上三分。
同她嬌滴滴的外表不太一樣的是,她寫得一手好字,不是簪花小楷,而是寫的狂草,筆走龍蛇,遒勁有力。
我見過她仿的古帖,勢若抽刀斷水,不得不服。可見有的人不是不會刀劍,而是以筆墨為刀劍。她進東宮以後,曾寫了一幅字送給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又借花獻佛,呈給了皇上去看,聽聞皇上看過也說好。皇後娘娘高興,特意賞了她一方紫金砚。
這方紫金砚大有來頭,是前朝大家蘇墨用過的,同時流傳下來的,還有他親手做的一支羊毫提筆。
早年聖上為激勵太子用功,已經將這筆給了太子,如今時隔百年,筆砚俱在,又恰好在太子和沈良娣手裡,自是傳為佳話。
有一回太子妃去書房給太子送銀耳羹,恰好撞見沈良娣在裡面。
太子妃在裡面待了一刻鍾,出來的時候也是言笑晏晏。
隻是過後,太子妃請了京城有名的廚娘來,她開始好好去學這一碗銀耳羹。
後來這羹她燉得真是極好,入口即化,香甜可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懷念以前口感粗糙的銀耳羹。
太子妃變了。
她是太子妃,需要處處都做得很好。
她下面的良娣書法妙絕無雙,她自是不能再拿夫妻之間的那點小情趣說事。
她不能輸掉太子妃的位置,也不能輸掉夫君的真心。
她要能容人,也要能服人。
天一日熱過一日,太子妃的身子也漸漸顯現出來,她腹中是個調皮的孩子,不過兩三個月大,就鬧得太子妃食不下咽。
我瞧著太子妃短短幾天就瘦了一圈。
沈良娣送了很多珍貴的補品給她,可是太子妃一樣也沒有碰。
她笑著同我道:「都是極難得的好東西,本宮吃進去不過片刻就要吐出來,還是莫要糟蹋了。」
她這樣說,我卻覺得她到底還是不敢吃沈良娣送的東西。
哪怕那些補品太醫都已經查驗過。
太子妃有了身子,不能與太子圓房。
可太子反而比以前在她那裡歇的時候還多。
這是東宮裡獨一份的專寵,可日子不是關上門過就可以的。
皇後娘娘召見了太子一次,當天晚上太子就去了沈良娣那裡過夜。
沈良娣是皇後娘娘的侄女,皇後娘娘要想延續她母族的榮耀,沈良娣就必須有子嗣。
太子雖早早被立為皇儲,可是他幾個兄弟也不是泛泛之輩。他日後想順利登基,朝政之上,也少不了要他外祖父一家的助力。
這樣淺顯的道理,連我都懂,何況太子妃呢。
但凡世上女子,自己懷有身孕,被折騰得食不下咽,夫君卻在另一個女人的床榻之上。
我不知道太子妃如何。
不過是我的話,我一定很難過。
我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告誡自己,永遠都不能對太子動情。
一旦動情,萬劫不復。
太子也來我這裡留宿過幾回。
太子妃孕吐得厲害,太醫說,太子妃一定要多多休息,所以她手上要處理的那些事情,就暫時都交到了我這裡來。
要說執掌中饋,其實沈良娣肯定是比我更合適。
可是太子也不傻,沈良娣同太子妃面和心不和,那些如同暗流一樣的爭鬥,他看得出來。
他如今受了皇後娘娘的說教,去沈良娣那裡休息得多些,要是再把掌家之權分給她,太子妃很難不多心。
府中的瑣事再要緊也要緊不過皇孫。
太子忙於朝政,回了自己的府邸,又要周旋在幾個女人之ƭú₇間,他在我這裡,其實也不得清淨。
因為我要問他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我遠赴中原和親,執掌後院若幹瑣事,很多東西拿不定主意。我不好打擾太子妃,更不好去問沈良娣,隻有抓著太子一通問。
太子每每從我房中出去,睫下都是兩片烏青,在外人看來他一副在我這勞累過度的樣子。
有一日太子本是計劃留宿在我這裡的,快熄燈時,太子妃突然腹中難受,她性子堅強,從不輕易抱病喊痛,太子得了消息,就臨時改了主意,準備去瞧一瞧太子妃。
這個時候我釵環都已經卸了,可是太子要走,該有的禮數也不能少。我把太子送到門外,轉身準備回去時,看見沈良娣提著盞風燈,靜靜站在抄手遊廊的盡頭。
大半夜的,她這個樣子嚇我一跳。
我走過去,問她怎麼一個人在這裡,身邊連個丫鬟也沒帶。
沈良娣笑了笑,說睡不著,出來走走,見我這裡燈亮,就循著光過來了。
她望向太子離去的方向,問我太子妃是不是有什麼不好。
我點點頭,說道:「是有些不舒服,不過宮裡來了太醫,太子也去瞧了,應該出不了什麼亂子。」
沈良娣幽幽嘆了一句:「太子妃真是命好。」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她這話裡,隱隱有恨意。
不知為何,我又想起那些帶血的鴛鴦,隱忍到極致,不像祝福,更像含怨的詛咒。
關於沈良娣和太子的事情,我隻知道她喜歡太子很多年,她是上京城有名的才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皇後娘娘本屬意她來做這個太子妃。
畢竟,未來六宮之首的位置,落在外人手裡,不如落在自己親外甥女的手裡。
沒想到半路殺出個馮月上。
家世模樣每樣都好,她父親手裡還有兵權,太子也很喜歡她,一副非她不娶的架勢。
太子妃命是很好。
可惜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太子和太子妃好,對別人就不好了。
太子後院的女人隻會越來越多,難保以後不會有人心生嫉恨,錯了主意。有時候我也會想,倘若我是太子,不會這樣明目張膽地寵愛太子妃。
可轉念一想,身在太子之位,倘若連喜歡一個女人都要這般曲折遮掩,那他這個一人之下的儲君,當得又有什麼意思?
我淡淡道:「時候不早了,沈良娣可要早些回去休息?」
沈良娣轉過頭來看我,似笑非笑。
她說:「不過是一些後宅的小事,人情往來、賞罰僕從,這些事處處都有的,東宮有,草原的王帳裡難道沒有嗎?阿珠姐姐為何愚鈍至此,要太子一遍又一遍地教?」
我腳下一頓,平靜地回她:「沈良娣又為何,隻能握筆,不能繡花?」
沈良娣隻是笑,沒有說話。
在東宮,沒有太子的愛能活。
沒有太子的寵愛卻不能活。
我的母族遠在千裡之外,我又是異族人。
我需要太子的寵愛,哪怕是做出來給外人看的。
這就是理由。
6
臨近年關,太子妃有了七個月身孕。
她腹中的胎坐穩了,孕吐的症狀好了許多,人也終於瞧著精神些,太子終於松了一口氣。
太子的意思是,等太子妃出了月子,我再把掌家之權交還太子妃,左右也沒幾個月,不急於一時。
我跟著府裡上了年紀的嬤嬤學做針線,得空的時候,就做一些中原的小衣服褂子,準備到時候送給太子妃。
沈良娣也在這個時候傳出喜訊,她腹中有一個剛滿兩個月的胎兒。
年節的家宴由我負責操辦,雙喜臨門,年節又是中原最盛大的節日,為了這頓家宴,這一天我可謂拼盡全力。
隻是我沒有想到聖上會來。
他隻著私服,是臨時來的,太子事先也不知道。
幸好菜量都夠。
一頓飯吃得我惴惴不安,聖上倒是沒什麼架子,言笑可親,像普通人家的老父親。
席間他誇我晚宴辦得不錯,說起多年以前,我阿爹帶我進京朝聖時,我年歲尚小,扎著滿頭小鞭,腰間盤著馬鞭,甚是神氣。沒想到如今,都能操持晚宴,竟不比中原的大家閨秀差。
聖上又在笑談中問道,太子府上兩位女眷都有了身孕,何時能聽到我的好消息。
我心裡一緊,我不知道聖上是不是在暗地裡敲打,畢竟我和太子並沒有夫妻之實。
太子面上鎮定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