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們不要遇見為好。我負她良多,若有來世,我自是不會再去找她了。」
也不知道是從哪一步開始錯了,這一對眷侶竟然落得這樣的下場。
後位空懸,宮裡的妃嫔也少,喪期將過,就有大臣上了折子,希望蕭策安重新擇定一位皇後,再選些合適的秀女進宮。
說是選立繼後,其實也沒什麼人可選。
我是異族人,自然排除,宮裡有人望又有資歷的,隻有淑妃。
沈雲裳膝下兩位皇子,若為繼後,太子之位落入誰家,還真不好說了。
畢竟她的承元是長子。
蕭策安很快給出了答案。
他給馮月上的孩子起名承稷。
雖未明說,但誰還不知道「稷」字的含義。
另一邊,半年過後,封後大典開始準備,隻等著新後一冊封,便開始選秀。
繼後人選自是淑妃。
當年若是杏樹下蕭策安沒有接住馮月上,也不會生出後面這許多事,她早該是皇後了。
等了這麼些年,也終於算得償所願。
大典上的禮服已經送去給Ŧŭ̀₋她試穿,眼瞅著她要熬出頭了,沒想到宮裡進了刺客。
刺客弑君失敗,倉皇逃至後宮,天子的羽衛一塊磚一片瓦地搜查,找到了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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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找到了另外一些好東西。
他們從淑妃的宮裡搜出一個人偶,上面寫著先皇後的名字。
厭勝之術。
宮裡的禁術。
倘若說蕭策安有什麼逆鱗或者心結的話,絕對是馮月上,沈雲裳這一下算是結結實實撞了上去。
慎刑司關押了淑妃的心腹,問出來,其實當年皇後難產也並非就是要吃那麼多補藥造成的。
是沈雲裳買通了太醫,故意說她脈象虛弱,剛好馮月上又被母族逼得太緊,故才食用了大量滋補的飲食,以致難產。
最後是蕭策安親自審問的她。
他們談得很快,約莫一刻鍾。
我沒有進去,隻是站在外面的臺階上曬太陽。
紫禁城的風從來都沒有停過,再好的太陽也曬不進來。
我能想到沈雲裳要說什麼。
她的委屈,她的不甘。
還有她的絕望。
那樣處處完美的一個人,世家貴女的典範,偏隻能伏低做小,去繡什麼鴛鴦。
她率先生下兩個兒子,到頭來也沒什麼用。
馮月上,馮月上。
蕭策安隻知道馮月上。
她恨。
即便那個女人死了,她也還是恨她。
她用她刀鋒一般的筆畫去寫她的名字,詛咒她,死後也要不得安寧。
她是教養那樣好的一個人,恨到極致,丟了聖賢書,唯信鬼神。
我曬著太陽,周身止不住地發冷。
皇宮實是天底下最大的囚籠,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去處了。
13
蕭策安原本打算把沈雲裳發配到冷宮。
可是念及她的母族,最後隻是奪了她的位分,把她遷到了最偏僻的宮殿去。
可惜沈雲裳到那裡的第一晚就自戕了。
蕭策安沒有治她自戕的罪。
Ţŭ⁹本朝無太後,宮裡位分高的妃嫔僅我一個,馮月上死後,她的長安和季瑤都是由我在照料,如今又添了承元和承景。
承元已經知事,到了我這裡,也不曾哭鬧,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
承景卻每日都在同我找他的母妃。
我一個人,名下五個孩子,還要代為執掌後宮,即便有乳母幫忙,也是每天忙得手忙腳亂。
有天晚上,我把幾個孩子安頓睡下,正坐在鏡前卸釵環,打熱水進來的侍女突然發出尖叫,一盆熱水灑落在地。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屋裡一處角落,有個人影。
我辨認了一會兒,然後吩咐侍女都退下去,走到那處角落,半蹲下去,問:「你怎麼還不睡?」
承元說:「我睡不著。」
「睡不著,你喝羊奶嗎?」
承元搖了搖頭。
我瞧出這個孩子有心事,就帶著他到架子上,取了一本遊記給他看。
承元抱著書冊,隨意翻了翻,我坐在一旁,靜靜地把散落下來的頭發編成兩條辮子。
過了一會兒,承元突然問我:「我的母妃是壞人嗎?」
我想了想,說:「不是。」
「你的母妃能寫世間第一流的書法,倘若她是男兒,定是當世大家。」
「可他們都說我母妃是壞人,害死了皇後娘娘。」
「她隻是太想要某些東西了,以至於走錯了路,她不是壞人。」我蹲下來去看承元的眼睛,「這個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每個人都會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但是你要記住一句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再往後,我假意稱病,請貞嫔協理後宮。我自己則是空出時間來去陪這幾個孩子。
我帶著他們做弓箭,除了最小的還不會走路的承稷沒動手,華光和季瑤兩個女孩也一起做了。
兩個女孩做箭矢,承元承景負責做弓弦和弓背。
身在皇家,我曉得他們將來一定要爭奪皇位的。
但在此時此刻,我想告訴這些尚且稚嫩的小鷹,無論他們的母妃曾經有過什麼恩怨,但他們永遠血濃於水,是手足至親,誰離了誰都不行的。
來年春日,宮裡進了一批秀女。
大部分姑娘都中規中矩,隻是沒想到,鎮國公府真的送了旁支的一個女兒進來,眉眼與馮月上十分相似。
我身處後宮本不該幹預前朝的政事,但是對鎮國公府,真是實打實的惡心。蕭策安叫那個姑娘抬起頭來說話,這人一動起來,就更相像了,特別是手上那些細微的動作,幾乎與馮月上的習慣一模一樣。
我面無表情地喝了一口茶。
也難為鎮國公府用心。
可惜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姑娘與馮月上越像,蕭策安越不會留下她。我太了解他,他的月亮,他隻會留在心裡緬懷。
最後這一批秀女裡共有五人入選,都是性情模樣頂頂好的,皆出自有功之家,後宮又重新熱鬧起來。
貞嫔雖然是個不愛笑的冷性情,但打理起內務來,一絲可以挑剔的地方都沒有。這些年蕭策安去她的院子次數也不少,隻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有身孕,連和她一起進府的蘇氏都生下了一個男孩。
貞嫔素日沒有事情的時候喜歡畫竹,住的地方也種滿了竹子,我一直以為她就是單純喜歡竹子。
直到後來,有一回彩雲和我說起,這屆春闱放榜,狀元郎一改往年那些老頭,乃是個十分俊俏的少年,雖然隻穿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仍掩蓋不了其綽約風姿,聽說不少世家都有意同他接親。
那狀元郎名叫穆修竹,蒼州人士。
我本隻當闲談,聽到那狀元郎的籍貫,忽然心頭雪亮,差點摔碎一個茶盞。
蒼州……同貞嫔是同鄉。
彩雲嚇了一跳,問我怎麼了。
我搖搖頭,隻道手滑。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人生在世總是難得圓滿。
我在心裡嘆了一嘆,想起貞嫔這麼多年來的鬱鬱寡歡,隻希望是自己想錯了。
14
宣和三年,蕭策安力排眾議,立我為後,是本朝第一位異族皇後。
冊封的詔書上說我敬慎居心,久侍宮闱,貞敬持躬,克贊恭勤。
這幾個字太大,我總擔心自己撐不起來。
往後二十年,我居中宮,主內治, 靠的就是這十六個字, 未曾有一日松懈。
宮裡面的人來來去去,風雨不止。我送走過很多野心勃勃的人, 也親自挑選過很多嬌豔如花的女子進來。
到最後, 兜兜轉轉,發現身邊隻剩下一個蕭策安。
他也老了。
他逐漸變得沉默、殺伐、多疑, 喜怒不形於色。
越來越像他的父親。
高處不勝寒。
後宮新人很多,但蕭策安還是最常來我這裡,或許他也覺得,和那些嬌滴滴的花朵在一起, 襯得自己不再年輕。
我專寵二十年, 外人稱贊帝後情深。
隻有我知道,我從來不敢真正去愛他。我見過馮月上的血,綻放在身下, 能打湿三層厚的棉被。人身上一共那麼多血,全都流幹淨了, 這就是愛上一個帝王的下場。
身在後位,我同我阿爹阿娘的信件、同西洲的一切聯系, 都是主動先拿給蕭策安過目的。
我見過天底下一切貴重的珠寶,卻隻懷念草原的牛羊。
四十五歲那年,我身子不大好,是以辦生辰宴的時候,我親手養大的六個孩子, 季瑤、承元、承景、華光、承稷, 還有我後來生下的承宗, 全都從封地回來了。
他們全都長成大人, 各自有許多忠心追隨的下屬。
我曉得他們背後為了爭奪帝位,私底下都是有些行動的, 但在此時此刻, 他們跪倒在我的病榻前, 一起送上來一份生辰的賀儀。
那是一副弓箭。
一副一起制作的弓箭。
二十幾年過去,他們因為我的不久於人世又重新聚在一起,親手做了一副弓箭。
我很是欣慰, 總算沒白教。
這副弓箭我是喜歡的, 但不是我最想要的。
直到蕭策安進來。
他帶來了一隻錦盒,然後叫他的兒女們都出去。
一看到那隻錦盒,我就知道, 錦盒裡的東西是我最想要的。
裡面有一件鮮亮如火的大紅騎裝,上綴金色鈴鐺,是我們西洲的衣裳, 我出嫁之前最愛穿的。
可惜後來我學中原的規矩,穿漢人的衣裳,讀經史子集, 學孔孟之言。
世人稱我賢後, 沒有人記得草原上的那顆明珠。
四十五歲,我已經不再年輕了,身材也不苗條健康。
可是我終於又一次穿上我的火紅騎裝,腰垂馬鞭, 腕懸金鈴,鼻尖嗅到青草香,耳邊響起出嫁之時的駝鈴。
叮當……叮當……叮當……
(全文完)